第45章 雪的溫度(1)(1 / 2)

西曆十二月三十一日。

上海下起了第一場雪, 雨夾雪。

渾濁的黃浦江水滾滾奔流,外灘邊上的萬國建築像是被封凍住了,天色很快就暗了下來,鐘聲劃破雨雪,街上隻有寥寥的汽車,雪花落在婦人披著的巴黎新款時髦外套上, 落在街頭巷尾布衣襤褸的窮苦小工身上,落在傅公館的窗前。

傅成山看著窗外的雪,炭火燃燒的溫暖書房中,他坐在一張輪椅上, 腿上蓋著毛毯, 可即使是這樣, 到了這樣陰冷的天氣, 他仍感到骨頭裡一絲絲沁出來的疼痛。

他收回視線, 看向麵前戴著金絲眼鏡的中年人, 聲音平穩。“向文,你回去吧。”

“姐夫, 你真的再考慮考慮吧。”坐在他對麵的,是一個看起來四十歲左右的年紀的中年人,麵貌相當斯文, 麵白無須,因此顯得年輕不少, 隻是此時臉上的表情很急切, “咱們潘家和傅家是什麼關係, 您要是再不出手,我們潘家是真沒辦法了……”

他名字叫做潘宏才,字向文,是潘家如今的主事人,早些年不過是一介小小買辦,直到潘家長女嫁入傅家後,傅家一舉起勢,潘家這才跟著雞犬升天,一躍升至上海小有地位的家族,他本人也跟著躋身滬上新貴的行列。

“不必再說了。”傅成山打斷了他的話,他咳嗽了兩聲,“一碼歸一碼,傅家絕不能發這種國難財。”

“什麼叫國難財,這、這叫在商言商——”潘宏才臉上出現了有些羞窘的神色,他深吸一口氣,緩和了自己的語氣,“再說了,姐夫,此一時彼一時,如今之局麵,您還看不明白麼?這仗若是再打下去,不知道什麼時候就要燒到上海來了!您說,人家堅船利炮的,這能打得贏嗎?我一向敬佩您高瞻遠矚,您怎能不為少澤的將來早做打算呢?”

傅成山凝望著他,忽然歎了口氣,“向文啊,你回去吧。”他又說了一遍,隻是口氣比之剛才更沉了幾分。

“姐夫……”潘宏才的臉上露出了哀求的神色。

“向文,看在你姐姐的麵子上,我可以答應你許多事,可這種事,隻要我還有一口氣在,就絕不會同意。”傅成山平和地道,“如果你姐姐還在,她也不會同意的。”

潘宏才胸口堵著一股氣,道,“我想,姐姐要是沒病死,碧瑩這時都應該為傅家生下幾個孫子了!”

傅成山淡淡道,“碧瑩那孩子,她十五歲時第一次領過來的時候,我就說過了,她進不了傅家的門,你還是不要再耽誤她的年華了。”

潘宏才被堵得無話可說,最後忍不住道,“碧瑩是從小就請了洋人女老師來家裡教的,洋文鋼琴樣樣不差,比不過唐家就算了,難道還能比那個直隸來的虞夢婉差麼?”

“夢婉……”提到這個名字,傅成山想起了一些事,一時有些恍惚出神。

就在這時,舒姨敲門進來,在傅成山的手邊放了一杯薑茶,“老爺,少爺和阿冬回來了。”

“叫他們過來。”傅成山道。

潘宏才見狀,隻好起身告辭,臨走前,深深地看了傅成山一眼,“姐夫,你要是改主意了,隨時來找我。”

而傅成山看向窗外飄著的細雪,像是沒有聽見他說的話,隻是聽到傅少澤與傅冬進來的動靜時,他才收回了視線。

“幾號了?”

傅少澤一怔,傅冬很快地道,“三十一號,老爺,明天就是新的一年了。”

“我是說舊曆,是幾號?”

如今上海這個城市處處都過西洋曆了,舊曆被稱之為“廢曆”,如今已經沒有多少人會記了,還是舒姨進來的時候給出了答案。

“老爺,今天是臘月初六呢。”

傅成山點點頭,用手杖點了點傅少澤,“你,去我保險箱上頭的沉香木盒裡頭拿個信封出來,鑰匙在左邊櫃子第二格的抽屜裡。”

傅少澤早就習慣了他命令式的口氣,憊懶地按照他的話一一照做,從沉香木盒裡取出一張泛黃的信封,遞給他,“喏。”

“打開看看……”傅成山說完,忍不住悶聲咳嗽了兩下。

自從天氣漸冷,他一大堆的老毛病又犯了,可他信不過西醫,不願上那冷冰冰的醫院,最多是熬些中藥喝著,反正隻要熬到開春,人就會輕鬆許多。

傅少澤欲言又止,最後還是打開了那信封。

然而打開信封看到那熟悉紅貼的一瞬間,他整個人都愣住了。

寒風在此時呼嘯,窗前的枯枝微微顫動,雪片密密麻麻地擊在窗戶上,發出輕微的響聲。室內,壁爐裡的炭火一瞬間暗了下去,灰揚了起來。

這張舊時訂婚,男女雙方互換的八字帖,同樣得到了傅家精心的保存,然而屬於虞家的那一頁紙,卻早已消散在那個霞飛路的雨中了。

“我年輕的時候,什麼事都要求一個圓滿,可人老了,知道事事應留個有餘不儘的意思。”傅成山的聲音有些沙啞,此時的他沒有了往日的強勢死硬,隻是一個遲暮老人,“兒孫自有兒孫福,你想要娶什麼人,都隨你……我不管你了。”

傅少澤喉間乾澀,一時不知說什麼話。

“原本我想著,唐家那邊的,似乎也與你頗為投緣,到時上門提親便是了。可是思前想後,我覺得夢婉那邊,怎麼樣還是要一個交代的。你們年輕人不懂事,我們老一輩的,總不能跟著這麼不講禮數。”傅成山看著自己早已長大成人的兒子,沉聲道,“你去把這庚帖,好好地送還了。”

傅少澤沉默片刻,終於說道,“過些日子吧。”

傅成山不容置否地道,“不行!必須是今天。”

見兩人之間氣氛又僵硬起來,傅冬連忙打圓場道,“要不我去送吧,這下著雪呢。”

“他不肯去,隻好我親自去。”傅成山本要發怒,但忽然嘴角一撇,劇烈地咳嗽兩聲,“這種事,本就是我們家理虧,是該我親自登門賠罪的……給我拿外套,備車……”

“好了好了,去就去,好像我怕了似的!”傅少澤不耐地將那信封揣進懷裡,大步地往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