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從墓的人間(1)(1 / 2)

十二月十七日, 傅成山離開上海的第二天。

冬日的寒雨降下來。

天寒地凍的時節, 對於普通人而言總是最難捱的。哪怕是屬於南方的上海, 也不是所有人都能在炭盆旁取暖,甚至不是人人都能有一件禦寒的衣裳。

不過, 今年的冬天,許多平民百姓發現街頭總多了一些推車小車的年輕人, 他們發放食物,饅頭,白粥, 甚至還有驅寒的薑湯,手臂上戴著紅十字的袖章——也是基於這一點, 在路邊瑟瑟發抖的流民小心地走過去, 那邊便會格外熱情地遞上食物, 還叮囑慢點吃, 明天還可以繼續來領。

一開始,這樣的行為自然是遭到了許多的誤解。

有的以為是要征壯丁拉到前線去的, 有的以為是拉人去挖礦做苦力之類的, 總而言之是不懷好意彆有所圖的,但就算如此,這些饑寒交迫的人們的反應都是不管不顧地搶過來往嘴裡塞,吃完了自然眼冒綠光地看著鍋裡的,有些看那發放食物的人手無寸鐵, 便想要哄搶。

沒想到, 那派發糧食的小車附近大多都有巡捕, 隻要帶袖章的一吹哨子,便聞風而來——他們對這種人可是毫不留情的,手裡的棍子還沒落下來,那流民欺軟怕硬,立刻便一哄而散了。

然而,接下來,那帶袖章的年輕人便會很抱歉地表示明天不能過來了,因為好像上頭要“評估”這一帶的治安情況,若是評估還能通過,他後天還能再來;若是上頭認為這兒不安全,那不好意思,你們明天就沒飯吃了。

於是幾次過後,這些施粥點的“治安情況”便立竿見影地有所上升——那些難民甚至都乖乖地排隊了,碰到還有搗亂的、或是混在人群中攛掇著其他人去搶的,甚至都自發地維持秩序,將那些影響明天口糧的“害群之馬”打得鼻青臉腫。

自然,也有許多手頭拮據、捉襟見肘的市民也過去領“救濟口糧”了。那邊似乎也是來者不拒,隻是分量都定得很死,多得沒有,隻能維持一個人不餓死的水準,還要排很長的隊伍,不是真的揭不開鍋的人家,大多也是不會為了這一點小便宜去與那些流浪漢一塊排一個小時的隊伍伸手要糧的。

但即使是這樣,那些流離失所的難民們已經非常滿意了,他們大多是家鄉遭了災禍,冒著生命危險逃到上海來,一路上盤纏用儘已經山窮水儘的人家,有這一口吃食,就有熬過這個寒冬的希望,那些貪得無厭的到底還是少數,每天的施粥點其實都會響起一片感恩戴德的聲音。

而以往一有“冤大頭”,便會來滋擾生事的那些青皮無賴們,這次竟然堪稱上是“秋毫無犯”,不但沒有欺壓那些流民、找施粥者打秋風之類的行為,甚至有幾次粥棚附近碰到彆有用心,想要煽動群眾借機生事的,還是這群混混暗自記下對方的體貌特征,事後麻袋一套,第二天隊伍裡便再也沒有這號人了。

這種邪門事兒令城中百姓都不由另眼相看,心說乖乖隆地咚,這群小赤佬是改邪歸正了?直到發現他們保護費還是照收不誤時,這才知道這不過是特例罷了。

這座處於焦點中的城市,但凡有風吹草動都會引人注意的。自然有人留意到了街頭巷尾這番變化,調查詢問之下,卻發現這些施粥的大多都是大學生,都是義務幫忙的,隻象征地拿點微薄的補貼,但一個個都很有乾勁,對再落魄臟臭的流浪漢,也都很是和善關懷,那種真誠之情很是感染了不少人。

若是碰到有難民過來感謝,甚至是感激涕零地想要磕頭,那些年輕人立刻便漲紅了臉,說著“手足同胞”、“扶危濟困”之類的話,堅持表示這是應該的,隨即便能樂嗬嗬地在天寒地凍中辛苦一整天。

可是一幫窮學生,哪來這麼多銀錢救濟全城呢?有心人追查下去,發現派發食物的行為的確是紅十字會組織的,這就說得通了……可他們往年也沒有這麼大的手筆吧?

許多人都心中嘀咕,覺得背後必有隱情,紅十字會裡頭的人倒也不藏著掖著,隻說前些日子得了義士的資助,至於為什麼與往年的行事截然不同,處處都透著章法,為何那些巡捕會一反常態如此“儘忠職守”,為何那些潑皮會忽然變得如此“義薄雲天”,為何又能聯係到這麼多熱血青年,卻是一問三不知。

總而言之,今年冬天,許多掙紮在溫飽線上的人覺得日子稍稍好過了起來。

某條街道,蒸汽在雨中彌漫,簡陋的粥棚下,衣衫襤褸的人接過一個熱乎乎的饅頭,不管不顧地大口啃著。

下一個領食物的是麵黃肌瘦的女人,她懷裡抱著嬰兒,隨後在一群人的注視下領走了兩份食物。轎車從路旁駛過,汙水濺在蹲在路邊喝粥的饑民身上,濺到了碗裡,他罵了一聲,繼續喝著混雜著泥水的粥了。

這樣的一幕,在這座城市的無數個角落上演。

街對麵,顧時銘撐著一把傘,看著麵前這一幕,心中生出複雜而微妙的情緒。

沉默地看了片刻,他走進一旁的咖啡館,深吸一口氣打起精神,然後昂首闊步向著座位上西裝革履的外國男人走去。

“先生,我受人所托,與您談一談訂單的細節……”

……

“沒有細節了嗎?”

豪華的轎車停在了泛著汙水的巷道間,某間不起眼的平房中,門窗緊閉。

“……白小姐,能查到的就這麼多了……”說話聲從屋子裡傳出來,帶著很重的江浙口音,“你是嶽老板的朋友,價錢又開得厚道,我們這才幫忙的……虹口那邊什麼情況你也知道,要是打草驚蛇,兄弟們也很難做啊……”

片刻後,白茜羽走出民居,轎車發動,老練的司機靈活地退出了狹窄的弄堂,駕駛著車輛行駛在有些冷清的街道上。

她坐在後排,望著窗外的景色,陷入了沉思中。

刺殺鬆井的計劃擱置了,但她並沒有放棄的打算。

上海站被滲透成了篩子,若是想與他們配合,大概率幫不上什麼忙,還很有可能被賣,而嶽老板那棵隨風搖擺的牆頭草,自然也是指望不上的,但扯著他的虎皮還是能做不少事的,就算嶽老板知道她私底下有什麼動作,也是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遮掩過去的——當然,如果白茜羽真的成功了,他大概會更開心的。

所以,如今財大氣粗的她終於也在上海灘有了屬於自己的耳目,對方自稱叫“洪老大”,屬於“本地幫”,雖乾的都是些上不了台麵蠅營狗苟的事,但這地頭的風吹草動,還真沒有多少能瞞過他們的……而她與對方的合作屬於“外包”的性質,一次消息結一次錢。

而今天她親自跑這一趟,則是為了一條有關鬆井異常動向的消息。

——洪老大聲稱,虹口的幾個“兄弟”發現,鬆井負責乾臟活的得力手下昨天帶人深夜離開了上海,還開走了好幾輛車,但他們畢竟隻是潑皮,並不能神通廣大地知道對方究竟去了什麼地方。

經過這段時間的調查,她對鬆井次郎這個人也有了更多的了解。用後世的話來說,他相當於一個“白手套”的角色,負責許多軍方不便出手的肮臟勾當,那些在外人看起來財迷心竅、餓虎吞羊般的行為,其實背後多半都有著更深的用意。

所以,對方在這個戰局一觸即發的節骨眼上的動作,大概率是出自於特高課的授意。可惜的是,沒有足夠的信息,她也無法做出更多的分析了。

轎車在彆墅門前停下,因為玉蘭女校那邊現在已經進入了寒假,白茜羽如今基本每天都住在愛多亞路這邊,她很怕冷,每天都要讓管家把地龍燒得熱乎乎的。

她上了二樓走進臥室,脫下外套,忽然聽到浴室裡有些響動。

動作一頓,白茜羽四處打量了一番,沒有發現什麼其他的痕跡。她心中暗自戒備,無聲地走過去。

當她的手剛握上門把手時,浴室裡頭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你回來了?”

白茜羽一怔,就聽那聲音憊懶地道,“可以放下我送你的那把槍了吧?我聽到你上保險的聲音了。”

白茜羽皺眉,擰動門把手走進浴室,男人正悠哉地躺在浴缸裡,沒有放水,上身一件白襯衫,肩膀隱有血跡,手邊甚至還放著一瓶酒和玻璃杯,手邊還有一本她桌上的時裝雜誌,翻過幾頁的樣子,但又因為不感興趣丟在了一旁。

白茜羽挑了挑眉,“我沒有和彆人分享我浴室的習慣。”這麼說著,她還是關了保險,將槍扔進一旁的抽屜裡。

“嘖,真是個無情的女人。”謝南湘聳聳肩,這個動作牽動傷口,有些齜牙咧嘴的樣子,“外頭太冷了,我快凍僵了,又正好路過你家,就想進來取取暖……我不想弄臟你的床單,所以隻好在這兒躺一會兒……我這就走。”

白茜羽歎了口氣,轉到外間從櫃子裡拿出醫藥箱,拎到他麵前,“自己來,還是我來?”

謝南湘一愣,隨即嘴角微微挑起,立刻變了口風,“當然是你來,我可是重傷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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