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1 章 租界生存日記(4)(1 / 2)

第101章

謝南湘的身體素質遠比所有人要預料的好。

肖然下去吃一個早餐的功夫,那邊織毛衣的丫鬟便下來通報,說人醒了,白茜羽三步並作兩步跑過去,焦急擔憂之情溢於言表,結果一進房間,便見到昨天還氣若遊絲的謝隊長已經麵色紅潤地就著丫鬟的手在喝蜂蜜水了。

傅公館的丫鬟都被教得很懂事,但是大概是因為謝南湘長著一張很漂亮的臉,所以丫鬟顯得比平時更懂事了,喂水的動作輕柔而耐心,還不時拿手帕給他擦擦頭上的汗,麵色微紅地問他痛不痛,有沒有哪裡不舒服。

結果謝南湘目光一瞟,見到門口來了人,頓時不喝了。

名叫阿月的小丫鬟不明就裡地問道,“怎麼了?”

謝南湘很懶散地靠在床頭,光線從拉開的窗簾照進來,為他的側影鍍上一層淡淡的光暈,他望向門口說道,“我要她喂。”

白茜羽走過去,拿手試了試他額頭的溫度,確認這家夥的命真的很硬,大概一時半會死不掉,便接過那碗蜂蜜水,讓丫鬟退下,問道,“感覺怎麼樣?”

謝南湘想了想,“不太好。”

白茜羽眉頭微皺,這裡沒有更多的檢驗手段了,的確很難做更進一步的檢查,不由有些緊張,“哪裡不舒服?”

謝南湘看著她用小勺舀起溫熱的蜂蜜水,送到他唇邊,他低頭喝了,眼眸卻抬起看著她,道,“哪裡都不太舒服。”

白茜羽對他含糊的說法沒有感到任何懷疑,道,“我叫顧時銘過來看看。”

謝南湘這時候又道,“隻是昨天流了太多血,有些虛弱,我再睡一會兒就好了……我還有點渴。”他見白茜羽才喂了一口就有放下碗的意思。

白茜羽“噢”了一聲便接著喂。

比起小丫鬟,白茜羽實在很不會照顧人,不會吹涼,也不會喂之前先嘗一嘗溫度,喂的時候速度也很不均勻,一不小心就有很可能將病人嗆死,偏生她自己卻不這麼覺得。

她見謝南湘一口接一口地喝著,反而有些懷疑這隻是加了一勺蜂蜜的白開水是否有這麼好喝,“會不會太淡了?”

謝南湘盯著女孩明亮的雙眸,“不會,很甜。”

二樓,露台。

肖然推門走到露台上的時候,便看到傅少澤靠在欄杆上,正拿著一張廣告紙隨意地疊著。

傅少澤回過頭見是他,點了點頭算是打過招呼,沒再開口了。他不開口,肖然更不會開口,氣氛一時有些古怪,於是片刻後,還是傅少澤挑起了話頭,“聽說你兄弟醒了,怎麼沒去看看他?”

肖然心中冷笑,這個時候他再過去,恐怕謝南湘好全了真的要弄死他,但這番話他不會對傅少澤說,隻是道,“這兩天麻煩你了,我們實在是迫不得已。”

“前線的醫院這麼吃緊嗎?”傅少澤低著頭疊紙飛機,這個有些無聊的動作並沒有讓他身上那絲高傲的味道完全消失,反而更顯出幾分世家子弟與生俱來那份的閒散。

肖然點頭道,“醫生太少了,藥物也用完了,受了傷能簡單縫合就不錯了,傷兵隻能排隊,許多人等不到排到自己就會因為失血而死亡。”他沒有說的是,或許軍官的待遇不至於這麼淒慘,隻是謝南湘不能暴露身份。

一旦上了鋤奸隊的名單,他這個謝隊長恐怕就再也沒有歸隊的那一天了。

肖然頓了頓,說道,“如果他沒什麼大礙,我們明天就離開。”

傅少澤問道,“去哪?還去打仗嗎?”

肖然沉默了片刻,沒說話,事實上他們的彆動隊基本隻是名存實亡了,許多人還沒來得及穿上配發的軍裝就已經犧牲了,正麵輸,偷襲輸,以眾擊寡也是輸,一次次以血肉之軀抵擋鋼鐵大炮,一次次的慘敗,已經完全可以消磨掉一個投筆從戎的青年所有的熱血了。

他接受到最後的調度,就是退回南市休整待命,可是對於未來,肖然第一次感到如此的迷茫。

傅少澤將廣告紙疊出一個飛機,道,“我的建議是,彆急著走,你兄弟昨天血葫蘆似的拉過來,再恢複得快也得養個一陣子,反正我這兒吃的喝的都有,你們先安心住著。”

肖然有些意外,他抬頭看著麵前這個穿著考究的公子哥兒,一身泛著柔和光澤的襯衫,戴著他認不出牌子的手表,頭發梳得整整齊齊,看人的時候似乎總帶著幾分睥睨,仿佛什麼都入不了他的眼似的,不像是會說出這番話的人。

傅少澤察覺到了他的詫異,垂下眼,很漫不經心地笑了笑,“沒彆的意思,我家老頭子生前差點把她認了義女,那她也算這宅子半個主人吧,她想留人,我當然支持。”

肖然對這個紈絝子弟第一次有了新的認知,原來他不是缺心眼,而是看破不說破。在這樣風雨飄搖的世道,竟然還有這麼心腸軟的人,真是少見。

“我明白了,關於是否留下的事,我會和他商量的。”肖然道,他沒有一口答應,也沒有一口回絕。

“嗯,你們留下,我也有點安全感。”傅少澤遙望著黑煙滾滾的天際線,炮聲從很遠的地方隱約地傳過來,已經到了令人感到麻木的程度了,“不知道什麼時候這日子才是個頭。”

這句話不是假話,這段日子他一向以樂觀的形象示人,像是個沒心沒肺的大少爺似的,可事實上這個家裡他是壓力最大的一個人——一宅子的老弱婦孺,姓顧的更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呆子,外頭戰火紛飛,門衛每天都報告有可疑者在四處徘徊,他都不知道傅公館能撐到什麼時候。

他將手中疊好的紙飛機輕輕擲出,飛機在彌漫著硝煙味的風沙打著旋兒,悠悠墜落。

……

飛機轟隆隆地飛過租界的上空,驚擾著在天台收被子的弄堂居民與房頂的信鴿,但它如今能造成了驚擾僅限於此了。

這場仗已經打了足足兩個月了。

一開始,許多上層人物仍然對“國際調停”寄予厚望,認為上海是遠東不可或缺的國際大都市,是列強關注的中心焦點,西方國家為了自己的利益絕不會袖手旁觀。

可是等來等去,上海被炮彈犁地似的天天炸著玩兒,幾十萬軍隊密密麻麻地擠在一塊,一死就是一大片,也沒等到西方友邦們伸出援手——事實上,英法自己都被德國打得滿頭包,而美國則抱定“孤立主義”不放鬆,誰也顧不上一個遠在千裡之外的東方國家的死活。

誰都知道這場仗是沒法打贏的,舊式軍隊在現代化軍隊麵前根本沒有還手之力,農業國被工業國徹頭徹尾地碾壓,但是東洋人的速勝策略同樣也失敗了,他們被拖在血肉之軀堆出來的護城河裡,至今還拔不動腿。

據說上麵在提議簽訂停戰協定,上海被劃為“非戰區”,在規定東洋人撤退的同時,也規定了本國軍隊不得駐紮上海,說起來似乎沒什麼道理,自家無端被人闖了,最後的結果居然是把主人和強盜一塊兒攆出去,但這個時代很多事情是沒法說理的。

可想而知,這樣的協定自然是簽不下去的。所幸租界暫時安全,租界裡的人民對外界的戰火已經逐漸感到麻木了,每夜照樣鶯歌燕舞,紙醉金迷,而外圍的華界在戰火與冰冷刺刀的統治下,朝不保夕。

於是,在《申報》上,一麵是前方戰事的慘烈報道,翻開另一麵,則是新電影、新戲曲的放映廣告。而編輯則用憂鬱的語調描述著這樣的世界:“巨大的霓虹彩色電炬字在街頭閃爍,在門首炫耀,像少女的媚笑,又像孩童的跳躍,輔佐著玻璃門內洋溢出來的酒香和爵士樂調,給予孤獨路人一種麻痹理智的引誘,使他們投向那醺醉、頹廢的園子裡。”

夜晚,黃浦江潮漲潮落,軍艦的黑影映著灰蒙蒙的天空,星光消失在遠東的這個城市。

上一章 書頁/目錄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