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1 / 2)

發令槍聲和加油聲此起彼伏,廣播裡的賽程通知和加油稿輪換著來,空氣裡彌漫著一股操場特有的塑膠味,被太陽一照,格外濃鬱。

聞簫繞著操場內場慢跑,背上汗濕了一塊,顏色比起旁的布料要深。

池野出汗出得比聞簫厲害,額頭和脖子上已經布滿了細汗,他轉過頭頭:“要不要換個方向?”

兩人很默契,經過操場的西南角時,腳下一轉,趁著跑道上沒人比賽,直接踩線穿了過去。

超市裡有人正成箱地買礦泉水和飲料,還有的班很豪氣,奶香瓜子和話梅各十包、士力架二十個,外加一箱子番茄味薯片。超市老板幫忙打包好,滿滿幾大袋,三四個人一起才拎走了。

聞簫買了包綠茶濕巾,又從冰櫃裡拿了兩瓶零度可樂去結賬。

學校現在哪個角落都有人,跟全地圖隨機投放似的。兩人一人拎瓶可樂,繞到了超市後麵,果然,還沒人過來這裡。

池野瞄準了石台堆成的洗手池,手掌一撐就坐了上去。他筆直勁瘦的長腿支著地,T恤清涼,配合著春日的明媚陽光,像拍廣告片的模特。

他拍了拍自己旁邊的位置,“不來坐坐?”

聞簫喝了口可樂,懷疑地看向池野屁股下麵的石台,“確定不會塌?”

“不會,信我,這水池我高一入校的時候,就是這副要塌不塌、要垮不垮的模樣,到現在,明南暴雨狂風都好幾回了,它還安然無恙。彆怕,要真塌了,你池哥接著你。”

勉強信了池野的話,聞簫走過去,在旁邊坐了下來。

沿著學校圍牆的牆根,長了不少的雜草和野花,正在風裡搖搖晃晃。池野被熏風吹得懶散,隻想枕在石台上睡個悠長的午覺。

才出過的汗被風慢慢吹乾,皮膚泛著涼,聞簫擰緊瓶蓋,把可樂瓶朝上拋起,又接回手裡。

池野微眯著眼看,“同桌,你這瓶可樂一會兒打開的時候,肯定有開香檳的效果。”

可能是太閒,也可能是手欠,他提議,“要不……我們現在試試?生活嘛,就是要從平凡中找刺激。”

聞簫把可樂瓶遞給池野,“你想你上。”

“上就上,”池野接過可樂瓶,上半身往後傾了點,手臂伸直,“我開了啊!”

等了幾秒,沒見池野動作,聞簫:“不是開了嗎?”

“我這是在給你做心理準備的機會。”池野盯著瓶蓋的位置,手上稍稍用力,隻聽“呲——”的一陣響,可樂夾著白色氣泡迅速往外冒,沒幾秒就糊了池野滿手,滴到地上後還在不停冒氣泡。

池野笑出聲來,笑容明朗,“草,老子到底為什麼要開這可樂。”

聞簫嘴角浮起一點笑,“看得出來,你太閒了。”

被自己同桌的笑容晃花了眼,池野擰緊瓶蓋,晃晃可樂瓶——把人逗笑了,你可以功成身退、靜待被喝了。

閒不住似的,池野往後坐了坐,長腿盤好,就差捧本漫畫書或者拿個遊戲機,“你可樂灑了大半瓶,要是不夠,我的分給你。”

聞簫:“你呢?”

池野一笑:“你喝了相當於我喝了,軍功章不都分了我一半嗎。”

聞簫嘴唇動了動,過了兩個呼吸,問道,“你有沒有感覺到什麼?”

“好像有,地震了?”池野猛地下地,抓了聞簫的手腕往自己身邊扯,再看兩人剛剛坐的洗手池,“我日,真塌了?”

聞簫默默看向池野。

想起自己剛剛還信誓旦旦地說這個洗手池不會塌,現在就被打了臉,池野一本正經,“剛剛地震了,震塌了。”

“嗯,你說什麼就是什麼。”聞簫手腕被池野攥著,皮膚像是要被熱化了一樣,他沒掙開,任由對方這麼握著。

轉過眼看聞簫,池野把這句話在心裡轉了兩圈,沒忍住,笑著低罵了句“草啊”,又張開手掌蓋在聞簫臉上,“對著那些好奇你興趣愛好的女生,千萬不能這麼說話。”

聞簫定定站在原地沒動,鼻尖感覺到池野手掌上的一點粗糙硬繭,他回問,“那對好奇我喜歡的人姓什麼的人呢?”

池野眼裡的笑就像樹蔭下散落的光,“這個……當然可以,更過分一點的話都行。”

話止在這裡,兩人都沒繼續說下去。池野把手收回來,看了看時間,“先走了?”

望了眼池野經常翻的圍牆,聞簫又指了指塌了一角的洗手池,“這裡怎麼辦?”

“這個洗手池早就廢棄了,坍塌是它命中的注定,是日夜風化的成果,我們隻是旁觀者而已。”池野鎮靜說完,把自己手裡拎著的可樂遞給聞簫,“一會兒你還要回操場,那裡熱,你喝吧。”

聞簫接在手裡。

等池野身手利落地翻牆出去,再看不見人,聞簫獨自站在陽光下,擰開池野那瓶可樂,嘴唇貼著瓶口邊沿,喝了兩口。

回到休息區,趙一陽他們還在樂此不疲地玩撲克牌遊戲,不過可能曬久了,都有點脫水似的沒精神。

見聞簫自己回來,趙一陽精神一振,“你跟池哥是開了什麼瞬移的外掛,明明在內場跑著圈,看著看著人就找不著了。”

“去了趟超市。”聞簫手裡拎著的小半瓶可樂就是證據,他找到自己的椅子,發現上麵疊放著兩件校服,一件是他自己的,一件不用猜,池野的。

“說起超市,剛剛我們班的水不夠了,老許讓班長和生活委員他們去超市買兩箱回來,一箱太少。”趙一陽伸了個懶腰,“不玩兒了不玩兒了,這撲克牌肯定被詛咒過,我贏的概率低於百分之零點零一!”

許睿意猶未儘,“大師你做個法,把詛咒去掉不就行了?”

“拒絕,這太耗法力我不乾!”趙一陽撒手,把牌扔開,湊過去跟聞簫講話,“剛剛你跟池哥不在,我們被瘋狂逼供,什麼你喜歡吃什麼、喜歡哪個明星、喜歡什麼體育運動,池哥喜歡什麼顏色、喜歡什麼水果、喜歡長發還是短發。靠,我怎麼知道!”

聞簫:“你怎麼回答的?”

“編唄,我說你喜歡吃米飯、不追星、最喜歡的運動是刷題。池哥喜歡無色透明、不吃水果、喜歡沒頭發!”趙一陽自豪,“我果然是人才,我就應該去給明星當公關!”

想起老許問池野怎麼不報項目的事,聞簫問趙一陽,“高一的運動會池野參加嗎?”

“高一?”趙一陽回憶,“我記得參加了的,跑了三千米,接力賽不確定跑沒跑,記不清了。池哥體能厲害,當時三千米還差點破了學校的記錄。體育組的老師還特意來問池哥要不要試著練練跑步,被池哥無情拒絕了。”

望著跑道,聞簫兀自出了神。

晚上,池野走在九章路,經過一家水果店,想起芽芽念叨著要吃橘子,他走進去,找老板要了一個塑料袋。

老板熱心跟他搭了兩句話,“今天晚自習下得早?”

“不是,今天運動會,沒上晚自習。”池野挑了一個橘子,習慣性在手裡拋了兩下才放進塑料袋裡。

水果店老板見他挑得仔細,沒再搭話,跟隔壁店鋪過來閒聊的老板繼續之前的話題,“下午你看見的那輛車,就是來接陸教授的,聽說是去外地出差開會,一星期才回來。”他豎了個大拇指,“陸教授不得了,我們這一片兒最有文化的人,上次我跟我兒子還在電視新聞上看見她了,說是參加什麼物理會議,聽不懂,反正很厲害!”

池野挑了幾個橘子,想起芽芽之前買的草莓發卡寶貝得不得了,決定再買幾個草莓。

水果店老板感慨,“陸教授啊,挺不容易的,一年多前,海難,女兒女婿都沒了,還有個小外孫女,一起沒的。白發人送黑發人啊,當時消息傳過來,陸教授多鎮靜一個人,直接暈了過去,120就停在街邊上。”

池野撿草莓的手指一滯。

“後來東西什麼都沒來得及收拾,買了票就走了,說是女兒女婿外孫女都沒了,但外孫還有口氣,在醫院住著,等人照顧。”老板唏噓,“你說,這人啊,不求大富大貴,能平平安安,一家人熱熱鬨鬨的,已經不容易了。”

把橘子和草莓遞給老板稱重時,池野垂著眼瞼,問了句,“您說的那家的外孫,現在多大?”

“跟你差不多大,據說成績很不錯,以後肯定跟他媽一樣讀重點大學,他們一家子基因好。”老板順口答了,又回頭跟隔壁的店老板說話,“哪像我家,我兒子英語能及格,都是我祖上保佑!”

池野拎了裝水果的袋子,走出店門,忽的有點難過。

對當事人來說再悲痛、再慘烈的記憶,到了彆人嘴裡,至多,也就換一句唏噓。

還會變成飯後閒時,你對我說、我再對他說的談資。

輕得像鵝毛一樣。

踩在九章路坑坑窪窪的街沿上,池野想起化學實驗室裡,聽見警報聲嚇地蹲在角落、恐懼地緊捂住雙耳的聞簫。又想起在醫院精神衛生中心前的那條通道裡,聞簫失了神般走過來、泛著紅的明顯是哭過的眼睛——心臟的位置,突然泛起綿綿密密的疼痛來。

像無數根針,一根接著一根地紮在了心尖最為柔軟的地方,整根刺透,針尖還帶著血珠。

狂風卷海嘯,池野仿佛行走在真空,每次呼吸時,胸口都仿佛被繃帶勒緊。

下一刻,街上零星的幾個行人就看見,茂盛的行道樹下,路燈昏暗的光線裡,一個拎著水果的瘦高少年走了幾步,像是再邁不動步子一般,蹲下了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