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雷雨將歇,烏雲卻未曾散去,掛在天上像一個個粗製濫造的補丁,邊緣暈染著紫灰色的臟汙。
燒了三天三夜的阮窯大火終於被徹底澆滅了,甚至連最後一點溫吞求存的火苗都湮了聲息。
陸追靠著一張軟榻坐在窗前,恣意舒展。
數十年的榮辱生涯,將他錘煉的猿臂蜂腰,修長的肢體歇在此處隻顯得賞心悅目。
如此朗俊,卻無人敢看。
誰都知道這體魄之下隱藏著的殺機。即便是打盹的老虎,也依舊是老虎。
他身邊跪著三三兩兩的宮婢內侍,屏氣凝神,一口大氣兒也不敢出。若是看的仔細了,便能看見他們身上衣料的輕微顫抖。
他們都在等,也都在怕。
他們都在怕,卻也在等。
在這兒再待下去也不是個法子,他若死了,以他之殘虐,臨死之前定然要這宮裡上上下下與他陪葬。
過了不知多久,一位宮婢痛下決心,端上一盞酒,輕聲說道:“陛下要的月酒。”
陸追輕描淡寫的掃了一眼那盞酒。
酒是好酒,然而杯盞卻不合襯。
他的目光沿著那酒盞向上看去,這宮婢年紀還輕,也就十三四歲,正是花兒一般的年紀,可她臉上卻半分生動的色彩都沒有。
也是。
在這宮裡,在自己身旁,誰敢呢?
“巧剜明月,一旋薄冰盛纖雲。”陸追慢悠悠的念了一段詞。
他的聲音很好聽,低沉的像是磬鐘初響。稍許厚重,是錦緞的質感,流暢卻不失砂礫的跳脫,像是繡了一副美輪美奐的壁圖。
他所念的,正是世人所說的月酒配阮家秘色琉璃盞的景致。
月酒乳白,像是月光一般溫潤,入口清涼。秘色琉璃盞混了軟硬幾種綠色,像是由淺至深的一捧湖水、一片脆冰。其中點旋一抹若有若無的白色,是初晴的浮雲,亦像是天女的羽衣。
月酒淺盛在其中,真真像是將明月從天上剜下來入盞了似的。
明明隻是隨意的一句話,那宮婢卻怕的牙齒打顫,連帶著高舉的雙臂、手中的玉盤抖個不停。
“回陛下,府庫裡再沒有秘色琉璃盞了。”她顫顫巍巍的說道。
“嗯,我知道。”陸追再也不看她,隻向窗外看去。
清透的雨滴懸掛在屋簷上,風從南麵刮來,帶著血腥和焦炭的味道,一個勁兒的往殿內鑽。
那些阮家窯燒出來的東西,早已在幾個月之前便被他都砸了個乾淨。
亂風裹挾著早已被暴雨打透的窗棱呼扇個不停,兩名內侍上前,想要將窗關上。
陸追擺了擺手,轉頭問那宮婢:“你叫什麼名字?”
宮婢高舉著玉盤的手臂酸脹,頭壓得愈發低,喏喏的回了一聲:“回陛下,奴才叫碎藍。”
“碎藍。”陸追在唇中碾碎這兩個字:“你來看看,禦台上的那座琉璃塔,美嗎?”
碎藍顫顫巍巍,剛要放下那玉盤,卻被陸追一言喝道:“端著!”
“是。”碎藍眼眶裡盈滿了淚,卻不敢讓它留下來,強撐著走到窗邊。
那風愈發大了,鼓弄著從宮牆的縫隙中鑽出來,發出困獸一般的吼叫。
“美。”碎藍抬眼匆匆一看,離這兒不遠的禦台場上,那座耗時十年的琉璃佛塔終於建成了。
每一層粗略一看都是佛家七寶中的一種顏色,但仔細看去,那是一片片的琉璃瓦貼在鏤空的牆壁上,反襯著塔心的光澤。
再看,似是又有不同的顏色,借著玲瓏的雨水,顯得愈發純淨。
儀態萬方,瑰麗至極。
而最美的,當是琉璃塔的最上方,那一抹殷紅色的琉璃瓦。像是將人躍動的心臟埋在了其中,裹著一捧鮮血,仍在跳動不息。
那是阮家窯主人阮瀾以身祭窯而成。
她以她的身軀骨肉成全了這最美的殷紅,補完了最美的高峰,使阮家窯的名聲終蓋過了其他的民窯官窯,自己卻無緣得見。
可就是這樣瑰美的殷紅,卻帶來了不祥。
琉璃塔建成的那日傳來軍報,柳州總督秦逸苦尋多年,終於找到了失蹤多年的李家子嗣。
他打著匡複李周的旗號,已與三州總督合謀,領兵浩浩蕩蕩的向著京城來了,誓要伐戮代君賊子,重振山河。
而那剿文當中所稱代君,便是自己麵前的這位——陸追。
早先,幼帝登基邊疆不穩,陸追憑借智勇雙全從一小小兵卒爬上了大將軍的位置。他手段狠辣無人可敵,又有誓死效忠的近衛,回京之後便火速鎮壓了所有反對的聲音,在攝政王的位置上上坐了足足八年有餘。
而後終是不滿皇帝成人漸漸有了自己的主張,更是不滿皇後家中攛掇皇帝架空他,將皇帝殺害了。
明目張膽,目無王法的殺了。
就在早朝的大殿上,皇帝與他爭執,命他日後入殿卸下配劍之時,陸追踏上禦階,一劍,人頭落地,乾淨利落。
熱血濺在塗了金泥的皇座之上,濺了盤龍的雙目之上,又緩緩的流了下來,像是兩行血淚,無聲的控訴著這弑君之人罪惡滔天。
而這罪人,卻隻掃了一眼屍身,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原來真龍之子死了,和普通人沒什麼區彆。”
血,涼的很快。
卻比朝臣的臣服要慢。
陸追的暴戾豈能放過皇後一族?
無論男女
老少,一律抓捕腰斬。誰敢求情,一律同罪。頭顱被插在城中,一排排的像是秋後晾曬的稻穀,密密麻麻。
那一個月的京城風聲鶴唳,人人閉門自危,空氣當中滿是血腥和腐肉的氣味,聞著令人作嘔。
殘肢收的慢些,灰黑色的老鼠便開了大宴,吱吱吱的像是奏曲兒。下水道和牆壁的縫隙時不時能看見人的斷指、眼球、扯斷的腸子。
就在這樣的血腥當中,陸追自封為代君,實為一國之主。</這琉璃塔便是在他成為攝政王的第四個年頭,下令阮家窯主阮瀾修建的。
誰都知道,這阮瀾是柳州總督秦逸的發妻,硬生生的被陸追搶到宮中來,修建這琉璃塔。
所以秦逸如今不但是匡複興國,更多的是報殺妻之恨。因為這琉璃塔的殷紅塔尖兒,可是陸追親口所言,讓阮瀾以身祭窯燒成的。
秦逸發兵,天下之人也早已經怕了陸追的暴戾,說不準什麼時候,一句話一個動作惹惱了他,便要引來殺身之禍。
眾人紛紛響應,這山火燒了起來,一副燎原之勢,火速的就推到了京城。
如今,便已在這皇城外與禁衛廝殺在一起了。
陸追這位代君,怕是再也做不了了。
“殿下!”外麵疾步進來一名近衛,見了陸追即刻跪在地上,說道:“擋不住了!他們人太多了!”
殿內的宮婢內侍們眼珠子都跟著晃動了一下,頭壓得更低,生怕在這個時候再引起這位殘虐代君的注意。
代君是代君,他們是他們。
他們也曾做過肮臟下流的事兒,但那都是代君的錯是代君的意思,同他們有什麼關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