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第 62 章(2 / 2)

“我還有心思跟你扯閒篇?”李長順皺著眉,看著五爺新鋪的炕席,說:“你又不是真走不動,地裡的墒情啥樣你能看不出來?咱們種了這麼些年地,除了四二年大旱那年,哪年冬天這樣過?”

“那是你四二年以後沒在村裡。”五爺繼續吧嗒他的煙嘴:“四七年還有一回來著,你沒趕上。”

“大隊長,我們平安莊不是幫著各生產隊漏粉了嗎?”夏菊花小心的問出一句,也有替過兩天平安莊依然漏粉做鋪墊的意思。

五爺瞪了夏菊花一眼,想想她不是那麼沉不住氣的人,不會因為李長順幾句話就把黑市說出來,才垂下眼皮。

李長順又歎口氣:“你們幾個生產隊產量都差不多,秋天各家分了多少紅薯你心裡沒數?都漏成粉又能吃幾頓。那玩意還不如蒸紅薯飽肚子。”

夏菊花無語了。她所以厚著臉皮粘上齊衛東,不就是為了讓平安莊的人手裡能多點兒紅薯嗎?這個辦法在平安莊可行,那是因為平安莊的人心齊,也在夏菊花這裡得到了足夠的好處。

彆的生產隊呢?夏菊花可不敢用自己的安全試彆人的人心,所以她隻能沉默。

李長順也知道現在就讓夏菊花說出個主意來,是為難她,又歎了一口氣:“大壯家的,我知道你們生產隊最近都挺忙的。可誰叫你主意多呢。要是有空的話你也想想,那些麥麩還能怎麼用。”說完一手支著炕沿,慢慢站了起來。

五爺和夏菊花都跟著站起身來,一起把李長順送到門口,同時請李長順小年那天來平安莊吃殺豬菜。李長順搖頭:“現在就是給我龍肉吃,我也咽不下去。”

被他這麼一說,剛上工時還滿心歡喜的五爺和夏菊花,心裡都不好受。五爺讓夏菊花忙她自己的去,自己則留在家裡想主意。

夏菊花是真忙,就沒跟五爺客氣,還得勸他老人家彆太操心,說不定車到山前有了路,集體明年會早點兒發救濟糧呢。

五爺背手回屋,傳來一句:“這話你自己都不信吧?”

不信,當然不信,可這不是沒辦法嗎?已經學會解決不了的事兒先放一放的夏菊花,要去做她能馬上做好的事兒。

場院裡的婦女們見她來了,一個個邊編著席邊對著她笑。夏菊花知道她們在笑什麼,裝出沒好氣的樣子說:“都笑啥,常旺家的看看,誰編的席不合格,誰沒按著進度把席編出來,該扣工分的扣工分。”

李常旺家的隨叫隨到:“剛才我都看過了,一個個編的還行。雖然比不上隊長你編的,可是供銷社肯定挑不出毛病來。”

她一說完,整個場院又傳來婦女們歡快的笑聲。

怎麼能不笑。七斤紅薯換一斤粉條的好事兒,她們各家都能攤上,不要布票的布,家家都能買上幾尺,以前敢想?好事是誰帶來的,人人心裡的數。這人就站在大家跟前,還會帶更多的好事給大家,更該笑。

夏菊花自己也繃不住了,坐回安寶玲跟前,發現她手裡拿著巴掌大的一塊紙,還捏了一小截鉛筆頭,在紙上畫著夏菊花看不懂的符號。

“你這記的是啥東西?”

安寶玲抬頭看她一眼,理所當然的說:“記誰家要多少布呀。”

牙疼,夏菊花前所未有的牙疼:“這個是誰家的,要幾尺?”她隨手指了中間的幾個鬼畫符,問安寶玲。

安寶玲自己端詳了半天,不確定的說:“好象是趙華山家,要七尺,能出三尺布票。”

趙華山家的正好坐的不遠,聽到安寶玲提到自己,怕到時真買錯了,忙說:“三壯家的,我不是要七尺,是要九尺。布票倒是能出三尺。”

夏菊花終於知道李長順和五爺歎氣時的感受了:“算了,一會兒還是讓秋生來記吧。要不好不容易有這麼件好事兒,記差了鬨的不高興,就不好了。”

安寶玲臉騰的一下紅了:“嫂子,我……”

“你彆往心裡去,我就是怕把好事辦砸了。”夏菊花連忙拍了拍安寶玲的手:“我還不如你呢,要不我早自己記了。”

被安慰的安寶玲反而更內疚了——嫂子是相信她才讓她記著點兒誰家都要什麼布,可嫂子剛離開這麼一小會兒,她就給記亂了。

“要是我認字就好了。”安寶玲從來沒有一次這麼恨自己不認字。

在場院裡的婦女人,又有誰認得字呢?要知道夏菊花最初教大家編福字席的時候,返工最多的就是編字的地方,最後大家都是靠硬記,才把字編周正的。

聽到安寶玲感歎,夏菊花猛地想起一個問題:她重活以來,就沒見一個平安莊的孩子上過學!!

要知道國家早就有複課的規定,上輩子夏菊花家沒有適齡的孩子,就沒注意過平安莊的大人孩子是什麼時候開始注重學習的,可是這輩子竟然一個孩子都不上學,將來咋辦?

因這事不是著急的事兒,夏菊花先讓陳秋生家的快把陳秋生喊來。陳秋生來後又把婦女們報出的數目登記了一遍,陳秋生家的看著男人下筆利落,臉上跟著放光。

趁著陳秋生記數的空檔,夏菊花問他:“咱們生產隊的孩子們,都不認字嗎?”

陳秋生看了夏菊花一眼,想起他們家的情況,笑了一下說:“也有幾個認字的,可是停課之後就再沒上過學。”

夏菊花忙問是哪幾個孩子,都上了幾年學。陳秋生說一個人名,那孩子的親娘聽到了就遠遠的應一聲,因不知道夏菊花為什麼要問,嘴上都誇自己孩子幾句,仿佛她們的孩子真的還天天在家寫字一樣。

李常旺家的幾次撇嘴都強忍下了,最後忍無可忍:“要不把這幾個孩子叫來得了。反正秋生也在呢,讓他考考還記著幾個字。”真當隊長好糊弄是吧,她李常旺家的可不好糊弄。

剛才答應過的婦女們一個個把頭低下。

夏菊花的頭也抬不起來——誰讓她上輩子後幾十年已經知道,農村孩子想跳出農門,最大的捷徑就是讀書呢。可剛剛陳秋生告訴她,整個平安莊認字的孩子才九個,讀完小學的隻有三個。

如果說明年的天災影響的隻是平安莊一年的收成,孩子們普遍不認字,影響的就是平安莊兩代甚至三代的收成。

想想吧,五六年之後就要包產到戶,平安莊的人還能再窩在村裡等著上級配發化肥農藥嗎?等不到配發,是不是得自己去買,不認字說不定就要買到假貨,那一年在地裡下的工夫就白費了。

還有將來的打工潮呢。不認字的人出的是最苦的力氣,掙的最少的錢,那點兒錢除了翻修一下自己家的房子,還夠乾啥?

越想越不好,夏菊花問陳秋生的語氣跟著變差了:“大隊不是有小學嗎,咋沒人送孩子去上學?”

陳秋生奇怪的看了夏菊花一眼:“那小學就是個擺設,自從運動以來,老師被打倒了上頭隻派過一回教師。可是紅小隊幾次又跑到學校找教師的麻煩,人家呆不住調到彆處去了。”

造孽不造孽?!

夏菊花的臉完全陰了下來,陳秋生雖然搞不清好好的她怎麼就不高興了,不過還是憑本能給她出主意:“孩子們認字的雖然不多,可是我們這麼大的認字的還有幾個。對了,劉力柱還上過初中呢。”

劉力柱?夏菊花記得他身體不好,要不也不會過成平安莊的欠帳戶,隻是他上過初中,還真沒印象。

見夏菊花露出思索的表情,陳秋生認為自己可能說到點兒上了,忙說:“力柱其實在學校的時候學習挺好的,要不我們幾個,也不能隻有他一個考上了初中。運動一開始他沒跟著打倒老師,就被紅小隊的人給打傷了,還落下了個病根。”

對於紅小隊造的孽,夏菊花已經不去想了,隻問:“你說要是讓劉力柱教一下孩子們認字,生產隊給他記工分,他願意不願意?”

當然願意!陳秋生想也不想的替劉力柱答應下來:“這些年他們家全靠他媳婦掙工分,要是力柱自己能掙工分的話,乾啥不願意。”

場院裡突然傳來了一陣壓抑的哭聲,夏菊花一看正是劉力柱家的,忙站起身來走過去:“力柱家的,你要是不願意隻管說,我就是跟秋生話趕話說到這兒了,不是讓力柱非得答應不可。”

“嬸子,我願意,我咋能不願意。”劉力柱家的忙擦了一把眼淚:“我這是替他爹高興的,這些年了他老覺得對不起我,天天念叨著要是他也能掙工分就好了,還後悔自己不該去念書,說要是不念書就不會……”

整個場院的人都不說話了。能說什麼?看隊長剛才著急的樣子,還有安寶玲記的那些東西,大家都知道了認字的好處。可偏偏,劉力柱坐下病根,就是因為讀書。

“行了,你也彆太高興了。”夏菊花隻能順著劉力柱家的說:“你答應了不管用,還得回去問問力柱同不同意。快回去吧。”

劉力柱家的哽咽著答應一聲,回家去了。夏菊花的目光則在婦女們身上掃了一遍,說:“剛才大家也看到了,如果力柱答應了,誰想讓孩子跟著學認字的,就到秋生那兒報個名。也不非得是孩子,大人有想學的也可以跟著學。”

“隊長,我倒是想學,可就是白天得編席,哪兒來的空兒。”李常旺家的永遠是頭一個做出反應的人。

夏菊花笑了一下:“我記著原來掃盲的時候,不都是晚上學嗎,不行咱們就讓秋生辛苦點兒,晚上教一下大人。秋生,你願意不?”

陳秋生家的一直站在他身邊沒走,聽到夏菊花問陳秋生是不是同意,忙擰了他一把,把陳秋生擰的呲牙咧嘴的直點頭。

都在一個村裡住著,誰家兩口子怎麼過日子,都了解的差不多。一個跟陳秋生家的年紀差不多的媳婦,就笑話陳秋生:“會計,你這也不行呀,咋讓你翠萍擰青了都不敢吱一聲。是不是在家裡被擰慣了?”

陳秋生本就紅的臉,一下子成了紅布,埋怨的看了自己媳婦一眼。夏菊花也覺得好笑:“原來秋生家的叫翠萍,我覺得比陳秋生家的好聽多了。”

哎呀把陳秋生家的高興的,連不好意思都顧不上了,拉著夏菊花問:“隊長,你真的覺得我名字好聽?”

夏菊花笑著點頭。

陳秋生家的一下子忍不住看了男人一眼,又轉頭對著場院裡的婦女們大聲宣布:“以後誰要是不喊我的名字,還叫陳秋生家的,我可不答應了。”

“把你給美的。好象就你有名字一樣,彆人都沒名?”人太得意,自然容易刺激彆人,有人不服氣的說了一句。陳,呀不,是張翠萍把頭一揚:“你有沒有名子我不知道,反正隊長說我的名字好聽,那你們就得叫我的名字。”

陳秋生……

場院裡的婦女更不服氣了,一個個報上自己在娘家時的名字,非得拉著夏菊花給她們評評理,看看誰的名字好聽,誰的名字難聽。

這可讓夏菊花怎麼比?連她自己,長一輩的還都叫她大壯家的呢,難道她能學著翠萍一樣不許人叫?

憑什麼不行?!夏菊花在聽到有第三個婦女叫招弟後,心裡突然升起一股不平來:多少年,女人們嫁了人,除了娘家和婆家的人,整個村子都隻知道她們是誰誰誰的媳婦,或是誰誰誰的娘,根本不記得她也是一個獨立的個體,也有一個屬於自己的名字。

是,哪怕是她們曾經擁有過屬於自己的名字,爹娘起的也很敷衍,李大丫不是個例。也有的帶著濃濃的嫌棄,比如那幾個招弟。可那也是她們一個人的符號,而不是如同“誰家的”、“誰誰娘”附屬感那麼明顯。

上輩子被人叫了幾十年的劉大壯家的,夏菊花沒什麼感覺,那時她最大的願望是跟兩個兒媳婦搞好關係和平衡。可是重活一回,夏菊花除了被叫劉大壯家的,還被叫夏小夥、叫夏隊長。

尤其是後者,讓夏菊花被平安莊所有人尊重信任,隨口說一句翠萍的名字好聽,翠萍就不許彆人再叫她陳秋生家的。這讓夏菊花意識到,婦女們隻要自己能立得起來,就能得到跟男人一樣的尊重。

她能,平安莊的其他婦女們同樣能!

“好啦,你們今天的席都編完了是不是?”夏菊花有些無奈的看著鬥誌昂揚的翠萍,決定從自己開始不再叫她陳秋生家的:“翠萍,不許再吵了,快去編你的席去。”

被夏菊花親口叫出自己的名字,翠萍覺得自己圓滿了,得意的揚著脖子坐回自己的位置,不再理會彆的婦女們。

她不說話了,彆的婦女還在議論:“以後真管她叫翠萍呀?”

“叫她的名字,還讓她管我叫二喜家的,那我不是虧了。”

“虧啥,她要是不管你叫招弟,你也甭搭理她。”

陳秋生:我是誰,我在哪兒,我聽到的都是什麼?平安莊的婦女們這不是要反天,這是要上天吧!

隊長,這些婦女都聽你的,你不管管?陳秋生默默的看了夏菊花一眼,發現人正津津有味的聽著婦女們的議論。有心想提醒一下自己的傻媳婦,卻知道如果自己跟傻媳婦說,隊長叫了一聲媳婦的名字,就換來媳婦單方麵停戰,由著彆人議論她。怕是傻媳婦還得認為,自己是挑撥她跟隊長的關係。

沒辦法,自從隊長教會媳婦編席之後,陳秋生早認清了自己和隊長在媳婦心裡的位置。

夏菊花是在婦女們的議論聲音小下來之後才開口的:“大家都覺得翠萍非得讓你們叫她的名字,有些彆扭是吧?可是大家想想,咱們難道生下來就叫誰誰誰家的?咱們也有自己的名字,也被叫了十幾二十年,才變成了誰誰誰家的。”

“原來咱們婦女的力氣小,掙工分不如男人們多,靠人家養活隻能聽人家的。可是現在咱們自己能編席,能下地,會洗衣裳會做飯,還能帶孩子,憑啥還不能讓人叫一聲自己的名字。”

婦女們隻沉默了一下,突然就一起議論起來。聽到議論聲的陳秋生,整個人都不好了,他覺得自己就不該來場院,不該聽到隊長說的這些話。

要是讓彆的男人們聽了這些話,知道自己在場還不出聲反駁,能饒得過自己嗎?

沒錯,陳秋生太知道村裡的那些男人們了。彆看他們嘴上不說,可現在隊長讓乾什麼,沒有一個人皺眉頭的,他們一定不敢找隊長的麻煩,可自己這個會計就不一定了。

“那個,”陳秋生嗑巴了一下說:“隊長,要是沒彆的事兒我先走了,我哥剛才說要跟我商量後天殺豬的事兒來著。”

生產隊殺年豬可是全平安莊人都關心的大事兒,夏菊花自然要放行。可是她讓陳秋生走了,婦女們卻不肯放過他:“秋生,你這是要給那些男人通風報信兒去吧?”:,,.,找書加書可加qq群952868558

上一頁 書頁/目錄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