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第 104 章(1 / 2)

夏菊花心裡覺得,這個記者的問題,除了參加會戰的人數之外,還是廢話——以往縣裡組織會戰,就是哪個生產隊的人修渠,就由哪個生產隊給參加的社員記工分。記者難道不知道大隊的儲備糧不能動?社員們當然是自己吃自己的。

聽說社員們有可能要吃自己帶的涼餅子,老記者臉上現出難受的表情:“農民兄弟真是太辛苦了,他們乾這麼累的活,還要吃涼乾糧。”

夏菊花一個沒忍住,開口道:“以前我們修湙河水庫的時候,也都是各自帶著乾糧。現在三隊還組織人給大家燒了熱水,比起全縣會戰的時候,條件已經好多了——大家每天乾完活,都能回家吃口熱乎的。”

正醞釀情緒的老記者……

李長順要比夏菊花有點兒經驗,知道記者當麵越說苦,將來報道的時候會越好升華,笑著對老記者說:“夏菊花同誌一向能吃苦,他們生產隊的人給她起了個外號就叫夏小夥,所以彆人認為是吃苦的事兒,在她眼裡,都是平常事兒。”

原來是這樣呀,老記者看看夏菊花,發現她對李長順說起那個不算好聽的外號,並沒有什麼反感的表情,心裡還是很佩服的——一個婦女被人叫小夥,真不是啥好詞。夏菊花竟然能做到麵不改色,可見是一個心理很強大的女性。

他沒發現在自己思索的時候,李長順有點兒擔心的看了夏菊花一眼,夏菊花則不在意的衝李長順搖了搖頭:

相比於已經跟上級打了幾十年交道的李長順,夏菊花敢在張主任和齊小叔麵前說話隨意,不過是仗著李長順跟張主任以及齊衛東和齊小叔之間的關係,認定了那兩個人不會太難為自己。

剛才李長順明顯是為了挽回自己反駁記者的話,夏菊花哪兒會怪他把自己的外號叫出來呢。不僅不怪,夏菊花還覺得自己從李長順身上學到了東西呢。

老人或許固執,或許嘮叨,可他們的人生閱曆和經驗,從來都不是空長的。彆看上輩子夏菊花多看了兩年電視,可真論起應對外麵的人物,她就比李長順差遠了。

老記者果然臉上的笑容不變,對夏菊花接著提出自己的問題:“夏大隊長,紅星公社向我們介紹說,平安莊生產隊最初編出字席,也是你想出來的,才有了今天平安莊生產隊副業大發展,是這樣嗎?”

夏菊花得了剛才李長順隱晦的提醒,態度端正得不能再端正:“雖然字席的花樣,最初是我想出來的,可沒有全生產隊婦女同誌們的配合,不可能一下子完成供銷社的訂單。都是廣大婦女同誌們共同的功勞,我個人沒做什麼。”

如此不居功,讓老記者心裡對夏菊花更加高看一眼,與她說話跟拉家常一樣隨意起來。記者可以態度隨意,夏菊花心卻一直警惕著,說出來的話儘量做到拔高再拔高,努力滴水不漏。

加上李長順在邊上溜縫,三個人的談話進行的很順利,那兩位去采訪社員的記者回來了,三人還意猶未儘。老記者最後問了自己最關心的問題:

“夏大隊長,我看到你們的橫幅上寫著農業學大寨突擊隊,是要學習大寨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精神,把全大隊的水渠儘快打通嗎?”

突擊嘛,總得有一個突擊目標不是,要不直接拉會戰的橫幅不就行了。

夏菊花不由看了李長順一眼,後者正扭頭觀察社員們挖渠情況,不肯跟她對視,夏菊花隻好自己直麵記者的問題:“我們平安莊大隊全體社員,有決心、有信心把全大隊的水渠打通,增加大隊的水澆地麵積,實現農業大豐收。”

反正我沒說打通的時間,你願意咋寫就咋寫吧。

老記者十分滿意的跟李長順再次握手,不顧夏菊花他們的挽留,表示自己也要向平安莊大隊的社員學習,拿出突擊精神,儘快把報道平安莊會戰的稿子刊登出來。

送走記者,夏菊花長出了一口氣,想起李長順的腿站時間長了受不了,想攙他到路邊歇一會兒。李長順擺手讓她彆忙:“要是真把這事兒報道出來,咱們想不把所有水渠都打通,也不行了。”

夏菊花本來就要把水渠貫通起來,信心滿滿的說:“大隊長,咱們的水渠肯定能打通。”也就是比記者預期的時間晚點。

李長順聽著三隊長讓社員們休息吃中飯的哨子聲,歎了口氣:“你看看大家吃的都是啥。今天是頭一天,各生產隊相互比著乾,人人都不惜力。等過上三五天,大家都累了,進度能一直跟今天這麼快?”

夏菊花也覺得李長順擔心的有道理,又不想他太操心,正想著咋回答,身後響起了一陣車鈴。

回頭一看,是那個胸前掛著照相機的記者,他下車衝夏菊花兩人笑了一下說:“不好意思夏隊長,我想拍一個社員們中午吃飯的鏡頭,看看能不能跟報道一起發出去。”

夏菊花有些為難的說:“大家帶的就是餅子或者蒸紅薯,拍出來不會給集體抹黑吧?”

記者一臉理所當然的說:“不會,正好體現社員同誌們大乾苦乾革命的艱苦奮鬥精神。”

那還說啥,夏菊花親自帶著記者走向各自找地方坐下的社員們。

不出夏菊花所料,大部隊社員帶的是貼餅子,不過也有家裡情況不好的,乾脆帶了蒸紅薯,就著一塊老鹹菜,正要開口吃的時候見夏菊花和記者過來,都有些不知所措。

“大隊長,你吃了沒,要不在我們生產隊吃一口吧?”牛二牤舉了舉自己手裡的紅薯,向夏菊花讓了一句。因與夏菊花說話,他的臉上自然帶了笑,可那舉起紅薯的手,卻黝黑乾裂,因為抬手有些收縮的袖口,有一小塊已經開線了,露出裡頭變黑的棉花。

記者一下子把鏡頭定格住了,聽到夏菊花跟人客氣兩句,讓人記得找三隊要碗熱水喝彆鬨肚子,才跟在她後麵離開,嘴裡感歎著:“大家就吃這個,還要乾這麼重的活兒。”

夏菊花想的是五隊的日子看來不大好過,臉上也有些沉重:“是呀,再過些日子,說不定連紅薯都吃不上了。”就這五隊長咋還一心想賣粉條呢,回頭非得找他說道說道不可。

想著事兒,夏菊花就沒有發現,記者把她沉思得有些凝重的臉,也給攝進了鏡頭裡。

又帶著記者拍了幾張照片,夏菊花再次開口留記者吃中飯。可剛剛看過大家吃的是什麼的記者,哪兒好意思留下,那不成了從農民嘴裡奪食吃。

送記者走的地方,離平安莊生產隊乾活的地方不遠,夏菊花乾脆去找兩個兒子,大家一起吃了飯好接著乾活。還沒走近平安莊社員歇的地方,一陣陣酸辣的氣息就撲鼻而來,夏菊花仔細一看,樂了。

平安莊的婦女們太有才了。

不知道是誰出的主意,雖然不能拿鍋灶來地頭升火,她們竟然在家裡把粉條泡軟和,用罐子裝好調料,再借著三隊燒好的熱水,給自家的男人們調起了酸辣粉兒!

熱乎乎的酸辣氣息刺激著人的味覺,平安莊社員們一個個吃的噴香,惹得跟挨著他們歇著的小莊頭社員,頓時覺得手裡的餅子太乾、太剌嗓子,咋也咽不下去了——明明剛才看到五隊一半的人帶的是蒸紅薯,他們覺得餅子還挺好吃的來著。

自己家的媳婦,咋就想不起來,自己乾了一上午的活,中午應該吃口熱乎的呢?是,三隊是給大家燒了熱水,可餅子還是涼的呀!

越想越不甘心的小莊頭社員,慢慢蹭到平安莊社員的身邊問:“你這吃的也是粉條?”

平安莊社員還沒意識到危機,很平靜的點頭:““是呀,可不就是粉條子。不過放點兒辣椒放點醋一調,味不賴。”

那是味不賴嗎,味道不要太吸引人好不好!

小莊頭的社員又問:“光放辣椒和醋就行?那還不如直接嚼粉條呢。”

平安莊社員用你沒見過世麵的目光看小莊頭的人:“直接嚼粉條,你牙口咋那麼好呢。乾粉條子得嚼到啥時候,才能咽下去一口,哪如這麼一吸溜就進肚了。唉,現在媳婦忙,要是不忙了割點兒肉,熬點肉湯打底,那才叫好呢。”

“你可知足吧。”有老成的人聽不下去了:“要不是去年家家都買了暖壺,你這調料拿過來得灑一半。再說你媳婦這不是還給你放白菜心了嘛,不比你啃鹹菜強?”

剛想啃一口鹹菜加加味的小莊頭社員,感覺受到了一萬點傷害。

漸漸的,所有參加會戰的人,都看到平安莊社員獨特的吃法,很多人過來打聽這是咋做的。平安莊人對粉條的所有做法都不保留,很詳細的介紹著。有關係好的過來問,要是家裡帶來的湯多,還請人家嘗上一口。

夏菊花跟兩兒子倒沒吃上酸辣粉兒——王彩鳳忙著炒花生呢,沒空給他們送湯,隻托孫招弟給他們帶了新貼的餅子。

“隊長,我這兒還有湯呢,你喝一口?”不時有人問夏菊花娘三一句,都被夏菊花拒絕了——新蒸的餅子自有一股淡淡的甜味,王彩鳳又在裡頭摻了點兒老南瓜,咬起來喧騰騰的,吃進肚裡其實比酸辣粉頂餓。

李大牛幾個生產隊長也已經發現了平安莊吃的與眾不同,除了跟社員們一樣心裡埋怨家裡的媳婦,更多的是想知道,自己生產隊是不是也可以這樣做粉條吃。

“大隊長,還沒吃完呢?”幾個人很快湊到了夏菊花身邊,意外的發現夏菊花還在啃餅子:“你咋沒喝那個,那個酸辣粉兒呢?”

夏菊花把最後一口餅子咽下去,喝了口水才說:“你們要想學咋做,隨便問個平安莊的人就行,我們家也是跟他們一樣做。”

話說得這麼直白,真的好嗎?李大牛有些埋怨的看了夏菊花一眼。

彆看夏菊花一上午都在陪著記者,可各隊長乾活啥樣,她還是觀察了一下的。不得不說,以李大牛的腦子還能當這麼長時間的生產隊長,完全占了他乾活賣力的便宜。

這人太能乾了。

彆人挖兩鍬土的工夫,他能挖三鍬,每鍬裡的土還比彆人多出半斤來。加上嗓門大不怕得罪人,小莊頭不管誰停下鍬偷下懶,他都直接喊一嗓子,那認真執拗又負責任的精神,不讓他當生產隊長的話,彆人當了得讓他比的連渣都不剩。

可你乾活那麼爺們,看人的眼神是不是太女性化了?夏菊花不解的看了李大牛一眼問:“李隊長,我說的不對?”

李大牛四下裡沒看到李長順的影子,才開口:“大隊長,我們不是不想跟平安莊一樣,讓大家吃一口熱乎的。可剛才我看了,裝調料湯過來太麻煩,我們沒那麼老些家夥。”

所以你們不是眼饞平安莊吃的做的好,是看中了他們盛東西的家夥什了。夏菊花定定的看了李大牛一眼,笑了:“工業票可不好找,我們生產隊還是去年編席,人家供銷社……”

幾個生產隊長都站了起來,這天沒法聊了,他們今年也沒法跟平安莊一樣編席好不好?讓他們上哪兒找工業票去。如果他們能找來工業票,那還找夏菊花乾啥,自己去供銷社買不回來嗎?

沒法跟夏菊花聊天的隊長們,把力氣都用到了挖土方上,一個個帶頭跑到各自的地頭,一聲不吭的開始挖起土來。社員們不明所以的看著各自隊長發瘋,猶豫了一會兒也紛紛站了起來,跟著挖土。

陳秋生看傻了:“他們咋啦?”

夏菊花不在意的繼續坐她的:“給我使苦肉計呢。”

明知道幾個生產隊長是在自己麵前表現,夏菊花仍然在齊衛東再次來收粉條的時候,問他有沒有辦法搞點兒暖壺之類的工業品。

對於齊衛東來說,賣啥都是賺錢,馬上應下來:“嬸子,你就說要多少吧。多了不敢說,十幾二十個還是沒問題的。”說完還向夏菊花擠眼睛。

就知道他不單純是為粉條來的,夏菊花把兩個兒子都打發出去,問:“啥事兒還不能讓誌全他們哥倆聽?”

齊衛東一臉的壞笑:“嬸子,你知道嗎,孫紅梅結婚啦。”

動作還真不慢。夏菊花不太感興趣的應了一句:“就這事兒呀,我都跟誌雙說了,他也盼著孫紅梅早點兒結婚呢,省得天天擔心她啥時候跳出來使壞。”所以剛才完全沒必要讓他們兩個出去。

齊衛東一臉不讚成:“她可不是光結婚就完了。嬸子你知道嗎,相親的時候不是孫紅梅去的,是她爹娘去相看的。等結婚了,孫紅梅才知道自己嫁的是個啥樣的人,鬨著要回娘家,讓李林他叔叔直接給乎了個烏眼青。”

“結婚當天乎的?”夏菊花有點兒不敢相信,那人不是四十來歲才娶上媳婦嘛,按說應該稀罕兩天,咋舍得當天就動手呢。

齊衛東帶著點興災樂禍說:“那個孫紅梅太能作了,人家出了五十斤白麵才把她娶進門,結果當著客人她就罵人家醜巴怪、瘸子,罵人家不該禍害她,人家急眼了還不乎她?”

還真是欠打。夏菊花身為女的,也對這種當麵揭人短處的行為無語,於是乾脆的對齊衛東說:“以後她的事兒就彆跟我說了。”

齊衛東好脾氣的笑了一下,不再說孫紅梅的事兒,改說起自己替平安莊買糧食的情況:“錢就那麼多,這回隻買回了一百斤高粱,嬸子我真的儘力了。”

按夏菊花自己算的帳,能買回一百斤高粱來,齊衛東根本一分錢都賺不到,她有些內疚的說:“小齊,這回嬸子給你出難題了。”

“嬸子,你要是真覺得我吃虧了,讓大嫂也給我炒點兒花生吧。我的花生還是不用掛糖霜,年前咋也能賣一波。”

是呀,農民因為天旱收成不好,可城裡吃商品糧的人卻沒受太大影響,他們照樣每月有定量供應,每月有工資,還是需要點兒零食裝點一下過年的氣氛。

夏菊花對此並不反對:“你自己跟你嫂子商量去,我是沒空兒管你的事。”

齊衛東知道,哪怕夏菊花說不管,可沒她點頭王彩鳳是不會答應自己的。現在夏菊花等於點頭,自己明天就能把花生帶來了。

想著有錢入帳,齊衛東心情大好的問:“嬸子,家裡油還夠吃嗎,要不我給你換點兒花生油?”

今年夏菊花沒炒花生,也就剩不下花生換油。她現在幾乎不管廚房的事兒,對還剩不剩油也沒啥概念,還是讓齊衛東自己去問王彩鳳。

聽說自己可以接著替齊衛東炒花生賺錢,王彩鳳的積極性那叫一個高漲,當即就讓齊衛東下次來的時候,替她買二十斤白麵回來,錢嘛,就從她將來的加工費裡出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