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新開始習慣在趙岩過來照顧自己時畫畫。
他會一邊畫一邊向對方講解古今中外的各種美術知識,帶著她在平板上看世界各地的博物館和畫展。
趙岩對於美術的知識以驚人的速度增長。
她從新世界中尋找到了快樂。
有一天,舍友忽然驚訝道:
“哎,石頭,你今天的穿搭相當不錯呀。”
另外兩個準備出門的室友聞言也停住腳步看過來。
“經你這麼一說,好像是誒。”
“確實,雖然還是普通的襯衣加牛仔褲,但這個長度和色彩搭配的蠻妙。”
第一次被人這麼誇獎的趙岩有些不知所措。
她帶著幾分慌亂的摸了摸頭發,突然覺得手腳都不知道該怎麼擺了。
“有,有嗎?”
都是穿過很多次的舊衣服了呀。
“有!”
舍友非常肯定的點頭,把她掰到鏡子麵前。
“你看,上身是黑紅格子襯衣,下麵是深藍牛仔褲,單獨拎出隨便哪一件來看都有點過氣的老土,而且顏色也過於濃烈,可這麼穿搭的話,就有種撞色的複古感……”
撞色的複古感……
趙岩在心裡默默的把這句話念了幾遍,也覺得鏡子裡的自己好像跟以前確實有點不同了。
說起來,這兩件衣服都買了好多年,可她從來沒有這麼穿過呢。
所以我為什麼會這麼選呢?
趙岩努力回憶著。
好像也沒什麼特彆的。
隻是今天打開衣櫥,在為數不多的幾件衣服中略看了幾眼,覺得這兩件放在一起可能會比較好看,所以就這樣穿了。
對哦,她突然一愣,我覺得這樣會比較好看。
以前她從來不關心外貌的。
衣服嘛,本身就是避體的,能穿就行了。
而且偶爾她覺得不錯的搭配,反而遭到大家的一致抵製。
趙岩忽然快樂起來。
而當她意識到這種快樂並沒有額外付出什麼之後,就更快樂了。
這種情緒一直持續到她去上夜班。
從地鐵站出來後,趙岩忍不住加快腳步,最後甚至跑了起來。
她迫不及待想把這份快樂與人分享。
柳新像往常一樣在畫畫。
他好像特彆喜歡朝霞,十副中差不多有八副是。
但每一副卻又是不一樣的。
“這是我老家的朝霞,這是我原來住的房子,窗外的朝霞,這是我上高中時的朝霞,那是我在巴黎看到的朝霞,那一張是冬天俄羅斯紅場的朝霞……”
他曾這樣向趙岩介紹。
趙岩聽後十分羨慕,帶著點崇拜的看著他,“你去過那麼多地方啊?”
還出過國呀。
聽說出國要坐飛機呢。
她沒坐過飛機。
“嗯……曾經去過。”
當時柳新碎冰似的眼睛好像有一瞬間暗淡,但又好像沒有。
這種變化太快了,記連趙岩也拿不準究竟是不是自己的錯覺,抑或是燈光反射的結果。
但他馬上又笑起來。
“以後有機會的話,我可以給你當向導啊!”
趙岩好像也被他描繪的場景吸引了,幾乎下意識就要答應,可馬上又搖頭。
“我,還是算了。”
柳新問:“為什麼呢?”
趙岩用腳尖蹭著地麵,自然下垂的目光落在已經洗得起毛邊的褲腿上。
“我沒有錢……”
柳新就笑,“以後會有的。”
他沒有說要請自己去,或者表現出任何一種施舍的神態,這讓趙岩很放鬆。
她大著膽子表達自己的憂慮和膽怯,“可我沒有出過遠門,一定會被人笑話的。”
柳新驚訝的睜大了本來就因為消瘦而顯得很大的眼睛,“可是你不是從老家來到康城了嗎?這已經很遠,很了不起了呀!”
趙岩怔住。
對哦。
我早已經出門了呀。
她好像發現了某個一直被自己忽略的很要緊的細節,幾乎帶著點迫切的說:“我,我老家離這裡很遠的。”
柳新就笑眯眯問:“有多遠啊?”
趙岩就翻出手機地圖來給他看,結果手機因為款式太老舊,中間還卡了好幾次,但柳新沒有一點不耐煩。
“這裡!”趙岩放大地圖,拚命點著西北的一個小點,“哎呀,放大就看不見了……我老家好小的。”
柳新驚歎道:“哇,那你幾乎橫跨了半個中國誒,超了不起的好嗎?!”
是啊,我橫跨了半個中國啊!
趙岩又回頭看了眼地圖,美滋滋點頭。
對啊,我好了不起!
從未有過的誇獎,讓她整個人都澎湃起來。
腦袋裡暈暈乎乎的,好像坐在雲彩上。
原來我這麼了不起啊!
“柳新!”趙岩不敢在醫院裡奔跑,捏著小碎步一路倒騰過來。
柳新回頭,“嗯?”
趙岩額頭上跑出一點汗珠,扶著門框劇烈喘息。
她想說什麼的,可是話到嘴邊,卻好像被七個八個橄欖拌住,一個字都吐不出來。
我今天在學校被人誇獎了!
她們說我的衣服搭配的好看。
都是你的功勞!
因為連續好多天,她看了太多太多經典的美術作品,那些絕妙的色彩搭配早已刻到腦海裡。
哪怕穿衣服時沒有故意去想,可分辨色彩卻幾乎成了本能。
柳新靜靜的看著她,一個字也沒有說,眼神中充滿鼓勵。
講出來呀。
趙岩把臉憋得通紅,忽然又有些不好意思。
可她胸口脹得快要炸了,覺得一定要說點什麼。
我想讓他知曉我的快樂。
也不知過了多久,趙岩終於大聲道:“我,我今天的衣服,她們說很好看!”
她忽然哭起來。
柳新把她從頭到腳認認真真看了遍,“嗯,確實很好看。”
趙岩帶著淚笑了。
她本以為柳新是那種特彆省事兒&#3記0340;雇主,可萬萬沒想到,這種判斷下早了。
差不多過了一個月,兩人慢慢熟悉起來,柳新開始鬨騰著要出去。
“整天憋在病房裡,人都要長毛了,”柳新躺在床上,一邊瘋狂流鼻血,一邊嘟囔。
趙岩都快緊張死了,忍不住大聲道:
“你先不要說話啦,血都流到嘴裡去了!”
這是個傻子嗎?
柳新呸呸吐了幾聲,皺眉,“有點鹹。”
趙岩:“……”
他真的是傻子吧!
嚷了半天之後,柳新大概也沒力氣了,蔫噠噠躺在床上,半邊脖子都是血。
“小石頭,我真的已經好久好久沒看過朝霞了……我快畫不出來了。”
記憶總有一天會用光的。
再三確定了她的名字是哪一個“yan”之後,柳新就開始叫她小石頭。
他說這個名字其實很好聽,石頭代表著堅強。
人們都說岩石亙古不變,這其實是不對的。
因為對它們而言,人類的短短百十年壽命不過須臾一瞬,實在太過短暫了。
不讓你去看戈壁灘上的那些風化的岩石。
它們曾在那裡被風吹了千年萬年,現在隻要輕輕一捏就碎了。
石頭也會死的。
趙岩抿了抿嘴,胸口酸酸澀澀的。
“那我去問問醫生。”
其實偶爾柳新狀態好的時候,她也會推著對方下去走走。
但這個地方實在太小了,一旦超出小花園,目光所及之處全是各色滿麵愁苦的病人。
那些病毒和細菌可能對普通人造成不了什麼危害,但對免疫係統崩潰的柳新而言,非常可怕。
他們隻敢在那方寸之間打轉,貪婪地注視樓群空隙中錄下來的一點藍天。
有時候趙岩都覺得這樣太可憐了。
像被囚在鐵籠之中等死的獸。
醫生沉默片刻,“白血病晚期患者的免疫係統幾乎全麵崩潰,抵抗力是很低的,原則上我們其實不太建議他去外麵。但是……儘量挑人少和環境好的地方吧,戴好口罩和基礎藥,不要離開太遠,快去快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