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物洲自三月前就開始下雨,連綿三月不絕,昨晚更是落了場罕見的滂沱大雨,夜裡電閃雷雨不知嚇壞了生靈,好在天明之後雨勢就小了,又轉為陰鬱的綿綿細雨,落到海裡湖裡便濺起點點白花,將整個博物洲籠罩在一陣雪白朦朧的薄霧裡。
而博物洲上最出名的妖精客棧伴水而建,受這霧氣影響更大,哪怕客棧內燒著灼灼的紅炭驅寒,濕氣也非常重。
能化為人形的妖修或散仙還好,起碼身上穿著衣裳能夠防潮,而妖精客棧內那些渡劫失敗修為止滯不前的小妖們就慘了,它們無法完全化作人形,身體大半都保持著一些妖獸原身的外形特征,那些帶毛的小妖在客棧內走上兩圈,身上的毛就黏成了一綹綹的,既不舒服,也不雅觀。
一隻灰毛狐狸的小狐狸兩足站地,前爪捧著一盞熱茶,身上穿著一席量身定製的粉紗襦裙,學著婢女像模像樣正朝天字一號房走去。
卻在路過一條走廊時發現這走廊上的窗沒關好,而窗外的小雨已經被風吹進許多,將那小塊地的毛毯都給打濕了。
灰毛狐狸踮起腳尖,伸長了前爪想要去關窗,卻發現自己身高不夠,完全夠不到這扇窗,思忖片刻便仰起頭,拉長了聲音喊道:“白鵝——白鵝——”
未幾,便得了回應。
“誒,灰珠姐姐我來了——”走廊不遠處小跑來隻端著盅熱雞湯的紅毛狐狸,身上也穿著一席粉紗襦裙,隻是額前有縷白毛,瞧著甚是靈動可愛。
她跑到灰毛狐狸身前站定,獻寶似的遞上手裡的雞湯,邀功道:“朱大廚給公子燉的鮮雞湯好了!”末了還補充了一句,“這次我真沒偷吃!”
被喚做灰珠姐姐的灰毛狐狸聞言打量了下紅毛狐狸的狐吻,見那處乾淨,連胡須都沒沾著湯汁方才信了她的話,壓低嗓音道:“這幾日采夜上仙大婚,公子心情不好,白鵝你可千萬注意著些,彆惹公子生氣難過才是。”
“我曉得我曉得。”紅毛狐狸也壓低了嗓音,“真的沒偷吃,我還囑咐了朱大廚這幾日都彆做元宵了,做了也彆放桂花,采夜上仙最喜歡吃這個,怕公子睹物傷心,聞到了又難過落淚。”
“唉……”灰珠長長歎了口氣,“不說這個了,你快與我將窗關上,然後趕忙將早飯給公子送去,等會湯涼了就不好了。”
“好的!”
白鵝應了一聲,與灰珠疊羅漢似的站起把那扇窗戶關上,仔細整理了身上的襦裙後又學著婢女模樣繼續朝天字一號房走去。
她們走到門口時也不敢貿然進去,先敲了敲門,小心喚道:“公子?您醒了嗎?”
裡頭默了須臾,傳來一道悶悶的聲音:“醒了,你們進來吧。”
灰珠和白鵝聞言這才推開房門進去。
甫一進門就聞見了淡淡的酒香,頓時明白昨夜公子大概是伴著雨聲又醉了一夜。
她們抬頭在屋內環視一圈,沒見到半個人影,床榻那處也是空蕩蕩的,可剛剛公子明明回應她們了啊。
於是灰珠又喊了一聲:“公子?您在哪兒呢?”
“我在這。”低悶的聲音從窗邊的貴妃榻處傳來。
那貴妃榻上擺著三個毛絨絨的雪白軟墊,再一細看,原來其中一隻軟墊不是軟墊,而是一隻通體雪白的小雪狐,因為用蓬鬆綿軟的狐尾整個圈住自己,連頭也埋了進去,乍一看就像旁邊的軟毛白墊,還認不出來是隻小狐狸。
而白狐狸聽見了她們的呼喚聲,便將頭從軟毛中冒了出來,豎起頭頂上兩隻尖尖白耳,左右抖了兩下,一雙黑水銀似的眼睛眼巴巴地朝兩隻狐狸望去,見來人隻有她們兩人,便籠起一層蒙蒙的水汽,連豎起的狐狸耳朵也傷心地耷拉了下去——正是她們在苦苦尋覓的公子漠塵。
“公子,您又喝了整夜的酒嗎?”灰珠心疼地將醒酒茶捧過去,“頭痛不痛呀?喝點醒酒茶吧。”
其實沒喝整夜的酒,漠塵根本不勝酒力,更何況喝的還是後勁極大的仙酒,兩口下肚就醉倒了,在貴妃榻上睡了一夜。
隻不過漠塵不想費力解釋。他本就傷心難過,神色懨懨連話都不想講,人形也懶得變,便伸出右前肢隻用爪尖撥去茶蓋,吐出粉色的小舌舔了幾口那醒酒茶。
他吧咂了兩下這茶水,聽著窗外的綿綿細雨,頓時悲從心來,淒哀道:“這茶比我的心還苦!”
說完,他又垂下頭,把狐吻埋進尾巴的軟毛裡,泫然欲泣道:“采夜上仙大婚,而我隻是個散仙,沒有登上那九重天的資格,連他的婚禮都不能參加,今生我怕是再也見不到他了……”
兩隻小狐狸心道:要是您真能去參加采夜上仙的合籍大典,恐怕他的仙侶會生撕了您。
不過見平日裡精心服侍的公子如今這般傷心,兩隻小狐狸都心疼極了,白鵝連忙上前安慰他:“公子彆難過啦,采夜上仙已經大婚,木已成舟,您又何苦為了一個有夫之夫這樣作踐自己的身體呢?”
有、夫、之、夫。
漠塵被白鵝這一支穿心箭刺得傷心欲絕,可是白鵝說得也沒錯,人家采夜上仙都成婚了,於情於理他都不再該惦記著人家了,不然這要是傳了出去,說不定他連與采夜上仙做好友的機會都沒了。
然而道理漠塵雖然都懂,但叫他承認這個事實卻太過艱難,他偷偷愛慕采夜上仙多年,連平時行為舉止都模仿著那位上仙,結果上仙成婚了,道侶不是他。
漠塵心裡淒淒慘慘,整條狐狸團也不團了,隻攤成圍脖似的一長條,直蹬瞪地挺在貴妃榻上黯然神傷。
見公子因為白鵝的話傷上加上,灰珠瞪了白鵝一眼,趕緊把雞湯呈上,婉聲勸道:“公子,這日子總歸還是得過下去的,您好幾日沒吃東西了,朱大廚給您燉了鮮雞湯,您要不要嘗嘗?”
貴妃榻上白狐狸動也不動,抖了兩下胡須吐出悶悶的五個字:“不吃,沒胃口。”
這天下哪有狐狸不愛吃雞的?
漠塵以前再怎麼傷心難過,也從未說過不吃雞,灰珠和白鵝都慌得不行,掀開盅蓋又往漠塵那邊推了推:“朱大廚給您加了板栗呢,又香又軟又甜,公子您真的不願吃嗎?”
其實漠塵聞見那板栗雞湯香一開始說不吃的心就蠢蠢欲動了,他聳了聳鼻尖,狐吻尖上的胡須也跟著顫,頭頂原本耷拉著的狐耳也豎了起來,偏偏他還一副“哎呀我是真的不想吃”的驕矜模樣。
原型就是有這些不好,心裡想著什麼根本藏不住。
白鵝灰珠服侍他不知年歲幾何,早就摸透了漠塵心裡那些小九九,兩隻狐狸相視一笑,白鵝就揚嗓道:“公子,要不您到大堂去吃吧,前幾日客棧裡來了一家人,他們一家子吃飯瞧著可香了,光是看著他們飯都能多吃幾碗呢。”
“是呀是呀。”灰珠應聲道,“我以前隻聽說過有開胃菜這一說法,沒想到光看彆人吃飯都會覺得自己也餓了呢。”
“那叫‘秀色可餐’。”漠塵終於翻了個身,說完這詞兒琢磨一會好像也不應該用在這處,但眼下有比這個更重要的事。
榻上白狐狸跳下地去,一陣明光過後,屋裡脆嫩的青色地上就站了個白衣少年,身量纖細,唇紅齒白,一雙丹鳳眼透著矜貴氣,少年卻偏偏眼眶微紅,也許是這幾日晚上偷偷在被窩裡抹淚的緣故,那紅一時半會褪不去,瞧著就可憐。
他細眉微蹙著,像是無可奈何才妥協般的說道:“你們說得這樣稀奇……那我就去大堂吃罷。”
白鵝和灰珠趕緊捧著雞湯跟上,引著漠塵去客棧大堂三樓的貴客包間坐下。
妖精客棧占地極大,光是客棧大堂就有三層,更彆提客棧其他部分。
而客棧大堂又稱飲月堂,是因為大堂乃是圍樓狀的建築,中間有池圓湖,湖中央有表演的舞台,天晴的夜晚月亮倒映在湖中,美人與月共舞那場景彆提多美,賓客坐在樓上便可欣賞這等美景。
隻是最近博物洲連下了三個月的雨,客棧裡的人已經三個月沒見過月亮了,這飲月舞台隻得擱置不用,沒有美人在上麵表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