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來講,我們要儘可能避免人類的紛爭,克勞利說道。
紅發的惡魔施施然地坐在眾人之中,迎著所有人探究的目光:“但你們人類這次搞出來的事情有點大,說真的,我活了六千年也沒想到你們沒有這麼……彆出心裁的想象力。”
“這是什麼意思?”
佩吉·卡特皺起眉頭:“你的意思是指——”
“過去也不是沒人嘗試過追尋長久的壽命,從吉爾伽美什王到中國的某個皇帝,反正有錢又有部下的人這麼想想也很正常。”
克勞利聳肩:“所以天使們之後才把生命之樹給移栽了……當然這是後話,總之,那群家夥想把人類這種生物徹底改造成新的存在形式,而這樣肯定會造成人類的大麵積死亡,這是無論天堂還是地獄都不願意看到的。”
“天堂我還能理解,但地獄?”
杜根迅速接受了麵前這家夥是惡魔,並且還是林德爾監護人的這個設定:“而且為什麼你看上去像是要幫我們的樣子。”
“都是在給上司打工,還分什麼天堂地獄。”
克勞利誇張地笑了笑,挑著眉毛看他:“你真以為天堂裡的都是什麼好東西?對他們來說人類是可以提供信仰力量的原材料,地獄眼裡人類也不過就是可以被誘惑的工具,共同的好處是在天堂和地獄沒有正式開戰的這些年裡,人類的存在能讓我們有個緩衝區域。”
簡而言之,是有必要存在的工具人。
“神愛世人”大概是這個世界上流傳範圍最廣的謊言之一,克勞利一個人打兩份工,非常懂得溝通的效率:“因為天堂和地獄之間的誓約,我們暫時沒辦法直接地對人類進行乾涉,隻能夠通過傳教引導或者誘惑墮落的形式來影響人類,在施展的奇跡(Miracle)程度上也有相當程度的限製。”
“所以……您是打算做什麼?”
史蒂夫忍不住問道,最後一次見到克勞利的時候他還隻有一米七出頭,現在他已經是一名值得信賴的突擊隊員,但顯然時間並沒有在克勞利的身上留下絲毫刻痕。
“嗯?你長高了不少嘛。”
克勞利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我打算通過斡旋誘惑人類當中最正直最純粹的士兵之一,讓他成為地獄的爪牙,為我們所用;另一方麵,天堂的立場,會不斷修正地獄這邊的做法,並且順便拯救一兩個在這種時間之中無辜受難的人類——當然,在你們人類高效率屠殺的過程當中,這種程度的拯救也不過是大海當中的一滴水罷了。”
“……但是這聽上去包含了兩邊的立場啊?”
史蒂夫還沒反應過來:“為什麼是由你一個人來……”
“當然是因為今天是甜甜圈限量發售的日子了!亞茨拉斐爾在倫敦東區排隊,而且把兩邊的工作相互簡化抵消,不是提高工作效率的做法嗎?如果太較真的話,六千年的時間可是會很難捱過去的。”
克勞利的態度顯得理所當然,儼然是一副熟練工的樣子:“反正最後也隻會總結成文書工作(paperwork),沒人會真的去檢查我們到底做了些什麼。”
眾人頓時對這樣的發言感到啞口無言,看來無論天堂還是地獄,知性生物的工作效率都是一樣的低下。
“總覺得,就像是克勞利先生能說出來的話。”
良久,巴基感歎:“從手段到切入點都很奇怪……”
“這可比教訓布魯克林北區的混混要容易多了,而且。”
克勞利意味深長地看了林德爾一眼:“收到他的通知的時候,我們都吃了一驚,沒想到他會有‘想要加護某個未曾謀麵的人類’的時候呢。”
“他的通知?林德爾嗎?”
杜根驚訝道:“這家夥醒來以後就在空地上坐著走神了……”
話音剛落,幾隻麻雀就撲棱著翅膀從樹梢上落下,停在林德爾的手指尖,抖動著翅膀開始梳理羽毛。
“沒必要一定使用人類的通訊載體進行交流,使役魔是非常傳統的溝通形式,過去的女巫養黑貓也是一樣的道理。”
克勞利主動解釋:“委托一些當地動物幫忙通訊,應該算是那家夥的天賦之一吧,再怎麼在性質上偏向人類,本質也是妖精嘛。”
“那麼。”
他拍了拍手:“第一次的個人演唱會有點緊張?所以才想叫我們來?”
“……是擔心如果失誤的話沒人收場。”
“你看吧,他就是緊張。”
巴基聞言小聲附在史蒂夫耳邊:“不然根本懶得解釋。”
這種事情彆戳穿比較好……史蒂夫捂臉,裝著沒聽見。
但妖精的優秀聽力很顯然聽見了,金色的妖精掃視過來,於是他隻能挪開手,對著林德爾比了個大拇指,示意他加油。
林德爾點點頭,起身站到特蕾莎的身前,一隻手覆蓋上對方的腹部。人類的皮膚溫度比妖精略高,在他的感知範圍內,能夠感受到皮膚之下奔湧的血管,和被保護著的、蓬勃生長的全新生命。
“我能……不對,我該做點什麼?”
特蕾莎的嘴唇有些皸裂,有著蜷曲卻乾枯的棕色長發。最近這些天的顛簸和實驗還是對她不可避免地造成了影響,即便這一周都待在基地裡修養,精神也沒好多少。
但她的態度非常堅持。
“非常感謝您將我從那種地方帶出來……隻要能救這孩子,要我去做什麼都可以。”
“沒有什麼特彆需要你去做的事情,隻要像之前一樣就可以了——像過去堅持下來的一樣,一直愛著、保護著她。”
林德爾輕輕說道:“這種愛意本身,或者這種情緒本身,就會被轉化成魔力(Od)。”
人類是很奇妙的生物。
雖然他一直都覺得人類的思路深不可測很難理解——但為什麼梅林會一度留在卡美洛王城,為什麼灰姑娘的教母(FairyGodmother)願意變出水晶鞋,為什麼一群地精願意去無條件地幫助白雪公主。
“總覺得,有點理解他們。”
林德爾說著讓人覺得莫名其妙的話,抬著眼睛看向克勞利:“但還是覺得太複雜了。”
“你才在人類社會裡待了幾年啊,如果想要一下子變得遊刃有餘的話,那也太急於求成了——先學習個幾十年再說理解人類這種話吧。”
克勞利毫不在意地伸手呼嚕他的頭發:“現在地球上活著的人類數量大概有二十六億,這個數目比現存天使惡魔和妖精的數目加在一起的幾千倍還高,而且每個人類都各有不同……如果用這麼短的時間就敢說了解人類的話,那簡直是比路西法還要傲慢了。”
林德爾因為身高差距被薅得滿頭靜電:“你鬆手……所以你們用了幾千年嗎?”
“隻有最初不太適應而已,之後就遊刃有餘了,人類社會的組建形式變遷過好幾次,從旁觀者的角度上看還挺有意思的,而且釀酒技術也越來越精湛。”
克勞利說道:“你該學習的地方還多著呢。”
不過,即便對人類還是知之甚少,該做的還是要做。
林德爾露出有點緊張局促的表情,手掌下甚至能夠感覺到尚未出生的生命輕輕踢了他一腳。
“隻要你還一如既往地愛著她,這個加護就會始終生效。”
林德爾說道:“接下來我會嘗試剝離魔力對人類胎兒的乾涉,儘可能將她恢複到被影響之前的狀態。”
“他一緊張就會多很多解釋。”
巴基坐在史蒂夫身邊評價:“而且不管彆人聽不聽得進去。”
林德爾輕輕咳嗽了一聲,周圍人都安靜下來,接著克勞利衝著他一揚下巴,聊勝於無地鼓勵道:“如果失敗了的話亞茨拉斐爾說願意幫你收場。”
所以儘力去試試看吧,那雙金色的蛇瞳無聲地傳達著這樣的信息。
林地靜謐,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連鳥雀都銷聲匿跡。
如果是幾年前的自己,無論如何也無法想到,有朝一日會為了人類而歌唱吧。
“雖然都說現在是人類的時代——”
妖精少年難得用溫和的態度說道:“還是容許我僭越地嘗試一下好了。”
歌聲響起。
這一次,並非是人類的耳朵無法聽懂的聲音,而是誰都能聽明白的、簡單直白的歌聲——旋律采用的是一開始由士兵們一起演唱的、用來慶祝節日的那一首。
並沒有唱歌詞,而是唱出最基礎的單音。林德爾的歌聲讓人覺得分不清性彆,夜色之下,林地之中竟然吹起了一陣拂麵的暖風。
憎恨、恐懼、求生欲和瀕死之前四散崩潰的靈魂可以提供魔力,而愛也一樣。母親對孩子的愛意堅韌而清晰,妖精少年闔上眼睛,這種情感轉化為魔力,流經他的回路又化作歌聲。特蕾莎坐在原地,雙手手指交握攏在胸前,闔上眼睛虔誠地祈禱。
“祈禱是放開自己精神領域的手段,理論上,這會任由被祈求的對象入侵自己的精神。”
林德爾的頭發在風中輕輕搖晃,作訓服寬闊的袖管也在暖風當中獵獵作響。史蒂夫遠遠地看著這一幕,不禁想起他參軍之前,在圖書館裡查閱到的資料——斯堪的納維亞半島的人類曾經信仰過北歐眾神,時至今日芬蘭的城市規劃裡甚至都會刻意避開妖精棲息的場所,但亞茨拉斐爾先生卻總說,人類揮彆神明以後,所構築的一切才讓人心生向往。
“信仰在神秘學領域裡是一個關鍵的變量。”
克勞利瞥了他一眼,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天空:“比如,雖然我很討厭那邊,但今天是他們的節日,所以奇跡(Miracle)也會變得比平時更容易釋放,而正因為你們人類相信這一天和其它的日子是不同的,那麼這一天對你們來說,也就會變得更容易被神秘學影響。”
這非常唯心主義,史蒂夫想,而實際上他也確實趁機發問了:“這取決於人類自身的看法嗎?而不是……彆的什麼?”
“當然,也和地脈,大氣魔力含量之類的參考條件有關。”
克勞利說道:“不過你們這些無法連通魔力的人看來,我就算這麼說也感覺不到吧——也不是所有的妖精都適合做這個,神仙教母和小美人魚都是少數,更多的是喜歡在海上掀翻船隻,用聲音讓人失去航向的狠角色。”
但那孩子是不同的,他們在一開始就發現了這一點。
*
祈禱是單方麵聯通心靈的手段。在節日的夜裡,攝人心魄的悠揚歌聲響徹在營地當中,不少士兵都聽得出了神。林德爾伸手握住特蕾莎的手,一點一點掰開對方蜷縮的指關節,直到對方的手掌和自己完全貼合,能夠擊潰鋼化玻璃的尖銳指甲如今毫無攻擊性地輕輕扣著她的皮膚。
“我……”
“不需要這麼惶恐,您的這份愛意(Mana)曾經幾度跨越生命,雖然隻有一個人類所提供的份額,但如果隻是為了保護這孩子的話,已經足夠了。”
“——所以,呼喚我的名字吧。”
並非是遠隔於人類的眾神,而是切實站在麵前的妖精。特蕾莎能夠感覺到有什麼正在從自己的體內一點一點被抽離,那些強行被灌注的魔力仿佛潮水一般逐漸褪去。植物的嫩芽從薄雪上探出頭來,在歌聲中不斷伸展生長,最終開出了一地白色的、拇指那麼大的不知名野花。
單調但悠揚的旋律持續了三遍,最終歸於沉寂。林德爾眨了眨眼睛,似乎是還沒習慣從剛剛的那種狀態之下抽離開來,又伸手感受了一番對方皮膚之下的異動,半響之後才明顯鬆了口氣。
“最後的回路都已經被我徹底破壞掉了,這孩子出生之後應該就隻會具備普通了類的素質,再下一代說不定會有一點點遺傳……不過僅僅沿襲了一個世代而且還被破壞過的魔術回路基本上沒什麼作用,可以忽略不計。”
林德爾表情放鬆:“魔力抽出得非常徹底,等到下一個補給點的時候你就可以離開了。”
“嗯咳,我是說,也沒有研究價值嗎?”
旁觀的佩吉·卡特女士忍不住說道:“比如,在不傷害對方的基礎上,適度地做個全身體檢……”
“抱歉,破壞得乾乾淨淨,一點魔力都不剩下了。”
林德爾攤手:“沒什麼可稀奇的,這種嘗試不止九頭蛇做過,在過去曆史上有不少人類魔術師做過比這個精確得多的試驗,比起想要從她的身上挖掘情報,儘快乾掉其它的據點效率還要更高一些。”
他的態度斬釘截鐵,克勞力明顯也站在自己的養子這一邊,卡特女士的視線掃過在場眾人,很明顯史蒂夫隻會拉偏架,而那些突擊隊的成員們又聽他的……
“好吧,我會考慮把他們送到相對和平一些的地方。”
她妥協道:“這是僅有一次的節日特例,之後的作戰計劃照常進行,以逐一突破他們的據點為最優先。”
“當然,女士。”
克勞利誇張地向著對方行了個禮:“我就是為此而來的。”
*
實際上,說是送到安全的地方再離開,但如今整個歐洲在戰火當中亂成了一鍋粥,很難斡旋到和平安穩的場所。林德爾目送著埃裡克和特雷莎踏上列車,最終還是忍不住叮囑了幾句:“在指定地點下車之後就去找一個叫做亞茨拉菲爾的人,他應該能幫上你們的忙。”
“到現在為止,你已經幫了我們很多忙了。”
特蕾莎聲音溫和地感謝道:“實在不知道要怎樣報答你才好……本來還想邀請你成為這孩子的教父,又害怕打擾到你們。”
“不會有問題,她身上帶著妖精的祝福。”
林德爾保證道:“雖然不是什麼了不起的東西,但保證身體健康還是做得到的。”
說完,吧嗒一聲,他獲得了一個親吻。對方輕輕攬著他的身子,卷發搭在肩上,除了親吻以外還附送一個額外的擁抱。
很少和彆人有身體接觸的妖精立刻一僵。這種感覺跟在劇院裡被女演員們抓住一通親近截然不同,明明是同樣的動作,卻讓他很難生出反感。
明明是一樣的舉動……人類果然很難懂啊。
“不知道該如何感謝您……但我會一直祈禱,希望您未來生活順遂。”
對方的眼睛望著林德爾:“也祝您過得幸福。”
這應該是他最後一次見到這個人類了,林德爾想,雖然他缺乏“幸福”的概念,但在這種時候作為祝福說出來,在人類的眼裡,應該是值得追求的好事。
他點了點頭。
接著道彆的是埃裡克,少年有些局促地問道:“像我這樣的人類,你還認識其他人嗎?”
“什麼叫‘像你這樣’?”
林德爾有點沒聽懂。
“就是,那種,能折彎湯勺的……”
“魔術師的話,應該要多少有多少吧,隻不過他們平日裡都在隱藏身份,不在普通人類麵前暴露自身的特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