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十八年秋, 今年的一大盛事北闈考試將要開始, 公車會試的孝廉們水舟陸車絡繹不絕, 薈萃京華。
這次與往屆不同,除了十年寒窗, 辛酸備嘗的當科舉子們, 還有各地奏薦應試的博學科碩儒。同樣是來北京應試, 但是他們十分好區分。舉子們乘著各式轎馬、車船, 無論是街道上還是個個衙門口到處都能看到他們的身影,京裡京外寺院館堂, 酒樓茶肆都成了文人寄宿會友之地。
而碩儒們若是從水路來,乘的是封疆大吏的樓船坐艦;從陸路來, 是八人官轎, 連輪班抬轎的轎夫都騎著高頭大馬,前呼後擁打道而行, 前頭一概插了“奉旨應試”、“肅靜回避”的杏黃虎頭牌, 那些碩儒們進京時也不住店,分居於達官貴人家。
博學鴻儒科與當年常科同時舉辦, 轟動了北京城!這博學科唐開元十九年開辦過一次,最近的一次是宋高宗南渡之後, 距此已是五百餘年。之前都叫“博學鴻詞科”,康熙改了一個字, 將“鴻詞”改為“鴻儒”。來應試的無論中與不中,便都有了“鴻儒”的身份,就算是沒有取中, 這樣的身份回到家鄉也是身家更增,十分榮耀。
康熙最近一有空就換上一身便裝,帶上一兩個侍衛出宮去,他學富五車的氣度讓人以為他也是個應試的舉子,於是康熙常常參與到文人舉子們以詩文會友的辯論之中去。他如此換裝改辦,深入到那些舉子鴻儒之中,聆聽他們對國策的見解,以及針砭時弊,這些暢所欲言的想法給了他很多思路,於是更加樂此不疲。
連太子都被他帶出去過,他平時裝束很樸素低調,混跡在人群之中不太顯眼。但是宮裡給太子準備的卻沒有太樸素的衣料,眾人見他帶娃兒會友,且孩子也是粉雕玉琢,一派富貴氣象,紛紛猜測他出身於這京中哪個大官之家。這種官宦富貴子弟背後往往有很多門路,所以更是不少人願意與其結交。
因為現在的風氣就是這樣,有門路的人往往要比寒門學子資源更多,走得也更遠。康熙早就從他們那兒得知,即便是帶上幾千兩銀票到了京城繁華之地,經過層層關卡引薦,說不定也見不到哪個位高權重的權臣。
對於手下人會收人孝敬這種事兒,康熙雖然之前也有所覺察,但是沒想到竟然會這麼嚴重,打算在會試之後好好徹查一番,殺一殺各級官員小吏收授**的風氣。
舉世矚目的博學鴻儒科終於開考了。這天天色剛亮,前來應試的鴻儒們便齊集太和門,等康熙親自到了之後,便黑鴉鴉跪了一地靜聽聖諭。這道聖諭是早就頒下的,早在從應招他們開始這些鴻儒們就聽了不下好幾遍,但是今日在太和殿外這位年輕天子麵前親聆聖訓,格外有一種莊嚴肅穆的感覺。
那到聖諭宣讀完,康熙聲音很洪亮開口了:“眾卿!國家掃平三藩逆亂,武事漸彌,文運興起。望爾等倡明聖道,各展所學,不負朕親試的諄諄之意。”
眾人齊聲叩答:“謝萬歲隆恩!”
眾人依次魚貫步入太和殿,殿外的靈龜、香鼎、仙鶴、瑞獸腹中早燃上了百合香,霧靄繚繞;品級山旁八對大象、駱駝依次肅立,背上的寶瓶燦然生光。這一切真給人一種“紫氣蒸騰”的感覺。
康熙當場親自出題,拿給鴻臚寺正卿,讓他將考題與鴻臚寺眾人分彆抄纂,然後頒布下去。等到鴻儒們答完這一詩一賦一意論的三份試卷,午時還會在體仁閣賜宴,這更是恒古未有的先例,考完試成績沒出,就被賜宴。
康熙原來定的是親自出題,親自監考,但是發現自己在場恐怕不利於他們的發揮,有皇上在一旁監考督寫,他們連答題的姿勢都十分僵硬,更彆說思路會不會也跟著僵硬了。康熙看出眾人的窘境,未免他們不能發揮真實水平,康熙便出了太和殿回到乾清宮去處理奏折。
乾清宮大殿西暖閣的炕上、幾案下,貼金大櫃頂上,文書、戰報、各地的睛雨表堆得像一座一座的小丘。建寧正將各部新送來事奏匣子中的折子分輕重緩急,一一歸置在書案之上。
康熙一進來就說道:“終於將那些鴻儒都安置在太和殿了,考試可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兒,朕看得都替他們累得慌。”
建寧一愣道:“我看他們倒是挺容易,簡直是最容易的一場考試了。全程有人接送,什麼都不用費心,隻要帶著腦子來能答題就行了。而且以後個個還會成為清貴無比的翰林學士――希望他們能知道感恩,以後少給皇上出些難題,多貢獻點力量。”
康熙笑道:“此乃金玉良言也,若是被那些老夫子聽見,還不把他們臊得沒臉見人。”
建寧說道:“皇帝哥哥這麼快就回來了,我沒想到你這麼快就回來,所以今天的奏折還沒整理完呢。”每日太子去上課後,康熙上午早朝的時候,就是建寧專心整理奏折的時間,今日在太和殿考試,大朝便休朝一日。
康熙說道:“不妨事兒,朕幫你一起看,自從胤礽交給你之後,你就一刻也不得閒,朕這邊又離不得你,皇室哪位公主也沒受過這份罪。”
建寧說道:“同樣的,彆人也沒得到過皇帝哥哥這份信任啊,這宮裡不知道有多少人羨慕我這差事呢。其實這樣日子才會過得充實點,我寧願累的倒頭就睡,也不願意閒的發慌。”
這樣一個幅員遼闊的國家,每日都會有十萬火急的大事,建寧將一個折子放在手邊,正色說:“這是河南巡撫六百裡加急遞進來的。禦史餘國柱參劾花園口河道彭學仁的折子。”
康展打開來一看,裡邊說黃河花園口決堤,鄭州知府同知兩個人全都葬身於洪水之中,隻有河道彭學仁逃出來了。餘國柱說彭學仁擅離職守釀成大禍,請皇上嚴加懲治。
康熙沉著臉說道:“彭學仁回京了,叫他進來,這事兒朕得親自問問。”
當即,就有太監領了旨意下去傳彭學仁。
建寧憂心的看著天說道:“今年總是陰雨綿綿,黃河淮河水位都猛漲,陸陸續續已經決口十幾處了,釀成的災禍不小。如果這雨不停,還會繼續下去。”
康熙肅容道:“自康熙元年以來,黃河幾乎年年決口,朕知道治河事艱役重,自古就是讓人頭疼的大事,所以曆任河督治河雖無功,朕也並未嚴懲,可是演變到如今的地步,大水淹了這麼多州縣,不嚴加整治恐怕是不行了!”
建寧說道:“黃河養育了無數人,又淹了無數人,皇帝哥哥若是能治好這條河,那就是功在千秋,利在百姓了。”
康熙說道:“安徽巡撫靳輔這個人在治水方麵頗有長才,好幾個人向朕推薦他,朕已經下令召他回京,親自見一見他,若是可以就讓他接任治河總督一職。但是一條黃河豈是一人之力能夠治得好的,如今看來,最難得的不是將相之才,要想管理好一個大國,各方麵的人才朕都需要。”
建寧說道:“是,眼下最迫切的是找到能治水的人才,皇上何不下旨,廣集有才治水的能人誌士進京,算是替那靳輔廣選人才了。”
康熙說:“可以,這旨意你加以潤色就好,這次朕有根治黃河的決心,人才自然要給他配齊了。另外再擬一道諭旨,著各省大員密訪人才。也不限於治河,凡懂得天文、地理、數術、曆法、音律、書畫、詩詞、機械的,凡有一技之長的,都要薦給有司養起來,做學問做得好也可以出來做官。”
建寧自去一旁擬旨,康熙看了會兒折子,張萬強進來回道:“皇上,太和殿殿試已經結束了,鴻儒們都到了體仁閣,奴才過來請旨。”
康熙說道:“啊,即時開宴,叫他們不必拘禮,朕等會兒就過去。”
“是!”
見他立刻沒走,康熙問道:“還有什麼事?”
張萬強說道:“彭學仁到了,正在外麵候著。”
康熙站起身來說道:“讓他等著,朕要帶著太子和大阿哥三阿哥過去體仁閣看看,讓他們上書房的功課先擱一擱,直接到體仁閣外等朕。”他又問建寧道:“你去不去?”
建寧詫異道:“我?還是算了,說不定那些老夫子見到有個女人摻合到他們的鴻儒宴中,就要當場變色,喋喋不休,長篇大論了。”
康熙說道:“沒有那麼誇張,你是公主之尊,若是能接見他們是他們的榮幸,不去就不去,反正朕也是多此一問。”建寧的性格喜靜不喜鬨,大宴的場合如無必要她都不會參加的。
但是康熙這次特地問她參加與否也是有原因的,湖廣總督舉推的一個叫王夫之的大儒,名聲很大,來頭也不小,且跟建寧還頗有淵源,是先帝敬太妃的親哥哥,若論起血緣關係,還是建寧的舅舅。建寧在他身邊辦事,那些鴻儒的履曆她都已經看過,不可能不知道這件事。看她拒絕的乾脆,是沒有和母家族人見麵的興趣,康熙也不打算強迫於她。
外麵不知何時又下起了綿綿細雨,太監們撐著一支大傘將康熙的頭頂的一小片天都擋住,務必不讓雨珠沾到皇上身上一點。
體仁閣,從南到北兩排席麵,共是六十張高桌,每張桌前坐三四個人。由光祿寺設宴,十六色菜肴都用鈞瓷盤高高攢起,中間四個大海碗壘著蘋果、鮮桃、荔枝和楊梅等時鮮水果,高腳深碟中是無花果,核桃,榛仁,鬆子,等山珍堅果,由禮部派的司官陪坐侍酒。
這樣的排場確是千古未見,這幫遺老們還未沾酒,就已是紅光滿麵,人人都暈乎乎的了。有人還偷偷撿著能帶的往衣襟裡、搭包裡頭塞,並不是差著那一點兒吃的,這可是從皇宮中帶出去的,帶出去好與親友分享。
此時,人們對這場考試能否取中已不太在乎了,有了賜宴之榮,這比什麼都體麵、光鮮。即便不做官,死後墓誌銘也有潤章之詞。
等到最後一道飯——饅頭、卷子、紅綾餅、粉湯、白米飯上來時,康熙帶著皇太子胤礽和和大阿哥三阿哥進來。他一腳踏進門,便吩咐大家隻管進食,不要拘禮,自己隨便挨桌兒探視問候。
眾人哪裡還能再吃,一個個慌亂得心頭通通直跳。
在場的,是有和康熙見過麵的,左邊的第五桌康熙瞧見了宣城派詞壇座主施愚山,便繞過來笑道:“久違了,施老先生!上回見你是在瑞泠園舊亭子上,當時有胡權、左敬騰,吳三桂的大兒子吳應熊,還有誰來著——”康熙輕輕拍了拍前額,“對了,王士禎。如今他已是刑部尚書了。”
施愚山萬不料康熙會單獨和自己說話,手忙腳亂地立起身來,紅著臉道:“主上那次還是微服。一晃就是六年,瞧著萬歲似乎清減了些,不過氣色好多了!”
康熙笑道:“哈,朕年輕嘛,到底比你強!你是個窮官兒,分守清江道,撤差時把彆人送的馬車都給賣了,記得你當日說起過山東的蒲鬆齡,很有才氣,現在他怎麼樣?”
康熙年少時就沒少微服出巡,那時候讓魏東亭陪著四處溜達,在京城裡文人雅士的聚會之地也是常客。
康熙如此好記性,施愚山心下暗暗佩服,忙又笑道:“他倒常來信的,昨日還接到他一篇文章。此人時運不濟,至今尚未中舉。”
“哦,是詩嗎?”康熙不禁笑道:“可帶著?”
施愚山怔了一下,忙從靴子裡抽出一封信,雙手捧過去。
康熙接過笑道:“你隨身帶著,必是好的了,朕帶下去看。”
剛巧隔壁就坐著王夫之,康熙雖然未見過此人,但是也算是久聞其名了,走到他跟前,王夫之連忙起身施禮,康熙說道:“是王大家,朕已久仰,熊賜履評論你是學無所不窺,於《六經》皆有說明。洞庭之南,天地元氣,聖賢學脈,僅此一線。”
他與顧炎武、黃宗羲並稱明清之際三大思想家。其著有《周易外傳》、《尚書引義》、《永曆實錄》、《春秋世論》等書。可惜曾經一直致力於反清複明,後來敬太妃不知如何被選中入宮之後,王夫之雖然不明目張膽的反清了,但仍然不肯在朝為官,寧願歸隱船山,著書立說,而且與這個宮裡的嫡親姊妹幾乎斷了往來。
以至於建寧之前一直以為王氏是個沒有家人的孤女,直到此次見到王夫之的履曆才和王氏對上了號。
王夫之連忙說道:“蒙聖上抬愛,熊大人也因愛才之心言過其辭,王某不過是一病叟,於國於家無用,隻會發些文人感慨罷了。”
其實王夫之是真跟王氏斷了往來,根本不知道她在宮裡到底是死了是活著。直到平三藩時,清廷唯一的女將建寧公主名揚天下,有人說起這位公主的出身,王夫之才發現竟是其妹的女兒,而敬太妃在宮裡如同透明人一樣的存在,如果沒有建寧的揚名,王夫之或許一輩子也不知道王氏到底如何了。
康熙打算招來太子讓他見見,畢竟是建寧養大的,可是發現太子不在身邊,胤禵和胤祉本來假裝若無其事地還在替太子遮掩,可惜皇阿瑪已經發現他不見了!
胤祉忙用手指道:“皇阿瑪,二哥在那邊。”
康熙等人順著他的手指看過去,康熙險些要笑出來。
靠北最角落的一個桌上,皇太子單膝半跪在椅上,用小手撕著胙肉,淋淋漓漓一個勁往一個人碗裡放。原來,康熙進來,二百餘人全都停了筷了,惟獨這人正襟危坐,坦然進食,而且這人還有些麵熟,皇阿瑪帶他出宮的時候太子曾經見過,所以便引來了皇太子。
康熙忙快步過去,喝止了太子:“不要惡作劇,難道諳達沒教過你?”
不用明珠提醒,康熙也認出他來,此人是湯斌,早在順治九年就重新應試清朝科舉中了進士,出任陝西潼關道員,為了不擾地方百姓,他買了三頭騾,主仆各坐一頭,另一頭馱著兩副破舊被褥,一個竹書箱就那麼赴任的。康熙三年時,湯斌的父親過世,他丁憂回家守孝再未複出。
這次康熙開設博學鴻儒科,他也是主動應試的一個,所以當地官員除了派人護送他來京師之外,沒做多餘的事情,不像是其他被硬壓來的限製人身自由,於是便與微服出行的康熙結識了。而且互相欣賞,湯斌也萬萬沒想到這個與他談文論史的龍公子竟然是當今皇上,而且帶著的小孩就是太子。
湯斌離席侍立,含笑說道:“此乃儲君愛我。君有賜,臣不敢辭。”
康熙上下打量著湯斌,說道:“最近的氣色還不錯,想是暈船後遺症已經好了。朕早就想問你,你在江南做官時是因為獄中跑了犯人罷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