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如潑墨,深巷幽黑,沈青梧蹲在地上研究手中的狼毫。
狼毫一頭有一個可以按動的地方,輕輕一壓,平滑的筆杆後方便會伸出極薄的刀片。乍一看仍是一隻筆,但這已經是一隻可以殺人的狼毫了。
張行簡先前就是拿著這隻筆,與她隔著窗打鬥,還用這隻筆劃了她一臉墨。
沈青梧翻來覆去地看狼毫:多麼細軟的毛,多麼平直的筆杆,又多麼薄而寒的刀刃。
和筆的主人真像——看似無害,內裡儘是冰刀。
想到張行簡追殺她、害她狼狽至極、之後又輕輕放過的事,沈青梧垂下的眼睫微微顫一下。
她不明白他為什麼會放過她。
總不能是真的對她有什麼心思!
自作多情的事沈青梧已經犯過一次,她絕不重蹈覆轍。
沈青梧刷地站起,丟掉這筆,翻上牆頭走自己的路。她此時已經沒心思為博容挑禮物,滿腦子都是張行簡。
不擅長表達感情、也理不清自己眷戀的沈青梧,用簡單的“生氣”,來概括了今夜兜兜轉轉的所有情緒。
張行簡的狼毫,她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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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青梧回到驛亭,正在氣頭上的她,並沒有注意到驛亭中高燃的燈籠火燭。
待她進了院子,楊肅一聲呼喊將她叫住:“沈將軍!”
沈青梧眼皮不抬,依然走自己的路。
因她從沒被人叫過“沈將軍”。
“沈將軍”,一般是用來稱呼沈家那些男子,與她無關。
楊肅被迫換了稱呼:“吳將軍。”
沈青梧這才抬頭,她看到楊肅立在廊下,幾分無奈地看著她。楊肅讓開門,讓出後麵的路:“將軍,沈夫人已經等你許久了。”
沈青梧連一聲“哦”都沒有,推開自己的房門進去,再“砰”地關上。
將士們:“……”
等在驛亭的沈夫人等人臉色青青白白,在幾位將軍詭異的沉默中,她感受到一種強烈的狼狽。可是這種狼狽她並不陌生——
在沈青梧從小到大的人生中,沈夫人經常因為沈青梧的不懂事,而感受到這種羞辱。
沈夫人還要對楊肅等人乾乾笑一聲:“青梧這孩子,從小脾氣不好,讓大家見笑了。”
楊肅提醒:“……那您還要見將軍嗎?您再不快一些,將軍恐怕就熄燈睡了。”
於是沈夫人不得不板起臉,在仆從們和將士們的調解下,去敲沈青梧的房門。過了足足一盞茶時間,沈夫人才進了沈青梧的房門。
楊肅怕沈青梧鬨出大動靜,不放心地跟著沈夫人進屋。他一抬頭,看到沈青梧,忍不住“噗嗤”笑出聲。
因沈青梧正在用一方濕帕子擦臉,她臉上有一道筆墨濃長的痕跡,乍看嚇人,像是破相了一樣。仔細一看,原來隻是墨汁濺上去的。
不得不說這墨汁足夠好,沈青梧拿熱帕子擦了半天,墨痕仍沒擦掉,她一張臉,卻已經被擦得幾分緋紅。
楊肅目光閃爍,躲開視線,忍住心頭一瞬的砰然。
平時與沈青梧同吃同住,沈青梧的不講究,某方麵消除了男女之間的避諱。然而此時此刻,明燭微光下,熱帕子熏得她肌膚細膩,唇紅齒白。
她烏黑的眼睛望過來,水滴一樣。
她有了點年少娘子的樣子。
也是有那麼幾分美貌的。
沈夫人壓著聲音:“沈青梧,你讓楊將軍等將士退下,你有時間嗎,母親有些私密話和你說。”
沈青梧端詳鏡子:“想說在這裡說就行,我很忙,沒空另找時間。”
沈夫人:“……你忙著乾什麼?”
沈青梧苦大仇深地盯著昏黃銅鏡中自己臉上的墨痕:“擦臉。”
沈夫人快要被她氣死。
楊肅等人咳嗽,擔心沈夫人被將軍氣得昏厥過去。
沈夫人臉色難看半天,沈青梧油鹽不進,而她也漸漸不耐煩。
安德長帝姬的人,來沈家問過了。
安德長帝姬表達了自己的疑惑,問沈家,沈青梧為什麼要放火;還問沈家,沈青梧與張行簡是否關係很好。
問者不著痕跡,聽到問題的沈家人,則暗自心驚。
那日帝姬宴上發生的事,不是秘密。帝姬府中夜裡著了火,沈青梧與沈青葉、張行簡對上。方方麵麵的證據擺到沈家,帝姬沒有說什麼,沈家人已經驚慌萬分。
沈家起初矜持地寫帖子,要沈青梧回家一趟。
在沈青梧置之不理後,沈夫人不得不親自來一趟。
不光要質問沈青梧,還要讓楊肅這些人看沈家的笑話。沈家多年維持的臉麵與尊嚴,在沈青梧麵前不值一提——
沈夫人咬牙低問:“你到底有什麼毛病?你為什麼要在帝姬府上放火?幸虧帝姬寬容,不然你如何收場?!你給我回家,明日和我一起去帝姬府上一趟,給帝姬賠禮道歉。”
楊肅伸長耳朵:什麼什麼?放火?
沈青梧仍在拿著帕子,與鼻尖上擦不掉的墨汁努力鬥爭。沈夫人的問題,她像是沒聽到一樣。
沈夫人兀自又說了很多。
沈夫人終於忍不住拍桌:“沈青梧,我在和你說話!你就是總這樣愛答不理,張月鹿才厭惡你!”
沈青梧驀地抬頭。
她一瞬間陰森的目光,駭得沈夫人渾身僵凝,如墜冰窟。這種壓迫感強烈至極,沈夫人喘不上氣,她幾乎以為沈青梧會一刀殺了她。
沈青梧的眼神絲毫不掩飾。
沈夫人帶來的侍女和仆從們臉色蒼白:“你做什麼?!”
楊肅在旁咳嗽:“不如我等先退下……”
看戲看得目瞪口呆又尷尬的幾位將軍尋借口退場,沈青梧終於開了口:“不用退。”
她繼續去擦臉,語氣淡漠:“與你何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