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青梧總是要強行出現在張行簡的世界中。
勢如冰劍,碎金斷玉。
她要在張行簡心口刺一個無底洞,掀翻他所有的沉著、清醒、冷靜。這個洞,要一日勝過一日,一年比一年裂縫大……總有一日,她要徹底摧毀他、瓦解他。
天龍二十三年冬日最後一天,無龍雪山中風雪交加這一漫長一夜,張行簡跪於地、一動不動地任由沈青梧倒在他身上時,他便已經意識到了她對他的影響。
寒夜飛雪,天地煞冷。
張行簡靜靜地跪著,靠著他的娘子身上血跡早就乾了,拂在他頸處的呼吸也稀薄微弱,連搭在他肩上的手臂都前所未有的無力。
雪落在張行簡的睫毛上。
他良久不動,比她更要像一尊冰雕。
待過了很久,沈青梧的呼吸越來越弱,張行簡才慢慢伸手,小心避開她腰腹上那柄劍,將她抱入懷中。
他應該和長林一起找人的,他不該獨自救她。
張行簡冷靜地想著那些,緩緩開口:“沈將軍。”
已然昏迷的沈青梧當然不能回應他。
他冷漠無比地看著這片遍地屍骨的天地,自言自語道:“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又是活生生一條性命。我應該幫你的。”
他垂下眼,目光落到沈青梧那被冰凍住的半張臉上。他想那凍瘡,估計得受許多罪了;但是幸好,她活下來了。
張行簡輕輕吐口氣。
他說:“在下要拔出那柄劍,為你包紮一下傷勢,如此在下才能帶你離開這裡,找回軍營。在下並非想唐突沈將軍,情非得已,請將軍見諒。”
他自顧自說完了該說的話,便環視此處環境。他有些狼狽地將她抱起來,尋找避風的地方。
此處環境太差,他隻能用雪幫她清洗傷口。拔出劍後,她身上沒有一點乾淨的衣物可以包紮,他隻好撕了自己的內衫衣帶幫她處理傷勢。
最後,他飛快瞥一眼被自己寬衣解帶、仍全然無害的娘子。
他不禁笑一下。
若是沈青梧清醒著,他敢這樣對她,恐怕她早出手了。那個娘子,向來是隻許她冒犯旁人,不許旁人碰她一下。
雪花凝在張行簡長睫上,他麵容更白了。
他脫下外袍蓋在她身上,歎口氣:“希望我們平安吧。”
--
沈青梧覺得周身都十分舒服,像是浸泡在一汪溫泉中。
暖融融的,血汙也似乎清理了些。氣候太冷凍壞了她,她有時感覺不到傷口的痛,隻覺得自己似乎活過來了。
她渾渾噩噩地睜開眼。
她分不清現實與夢境,因這一幕是她夢中都不會有的——
大雪紛飛,山霧如霜,寧靜至極的深夜中,她被一人背著,在深山中緩行。抬頭不見明月,隻有無邊無際的雪霧。
她茫茫然然地看著背著自己的人:
膚色如雪,側臉清雋,鼻梁挺高,唇微微上翹,是一個習慣微笑的恰到好處的弧度。
那麼長的睫毛,那麼黑的眼睛……就像畫本中畫的那些俊俏郎君一樣。
他因背著她,而呼吸沉重。雪夜中,她拂在他頸上的呼吸幾乎沒有,他的呼吸則呈白霧,在半空中飛呀飛,向上飄遠。
沈青梧還聞到血味、腐爛屍味,不知道來自哪裡。
這真是世間頂美好的一幕,安然恬美。
她吃力地伸出手,輕輕戳那人的睫毛。
那人的睫毛動也不動。
沈青梧不知是失落,還是釋然:果然,這是夢,夢中人都是假的。她大約真的快死了,夢到張行簡時,居然不是想劈了他,而是被他背著。
可是他怎麼看起來,像冰做的月亮,周身都泛著寒氣。
沈青梧迷離的:“張行簡。”
張行簡不回應。
沈青梧問:“你累不累?”
她自言自語:“我挺累的。為什麼我都死了,還覺得很累?”
張行簡察覺到她意識昏昏沉沉,不過說一些夢魘的話。他微微思考,想自己該如何讓沈青梧意識到如今情況時,聽到沈青梧很認真地問:“你是死在我手裡的嗎?”
張行簡輕輕笑了一下。
他聲音清如月光:“沈青梧,這幾年,你過得開心嗎?”
張行簡問她開不開心……
沈青梧便更覺得這是自己的夢了。
之後她再沒說過話,隻是安靜地伏在他肩上,有時睜眼,有時昏睡。昏睡時做些亂七八糟的夢,有點意識的時候,就看到山草半人高,他背著她一直在走。
黃泉路為什麼這麼長?
天地蒼茫,生死有命。死亡竟然不可怕,像一場安然聖潔的盛事一樣。
她無疑是很虛弱的,但她心又格外靜,竟覺得此間美好,此生無憾。
--
蒼穹燎原,天地何曠。
張行簡背著沈青梧,順著繩索標記的方向走回頭路。
他將外袍給她披著,自己一直忍著寒意。他不和背上傷得糊塗的沈青梧說話,不去喚她的意識,也是怕自己泄了力,二人一起倒在這山中,再也走不出去。
風雪凍得他意識遲鈍,手腳失去感覺。他隻是不能停下罷了。
不知過了多久,張行簡聽到越來越清晰的喚聲:“郎君,郎君——”
他抬眸,看到幾點星火在前方,一些來山中找人的將士扛扶著同伴,紛紛招手。長林大聲呼喊他,見他沒回應後,乾脆縱步奔來,要接他背上的人。
長林吃驚:“你找到沈青梧了?她……”
一個年輕郎君的聲音驚喜交加地傳來:“沈青梧活著?!”
跌跌撞撞衝過來的人將張行簡一撞,從張行簡背上搶過了沈青梧。張行簡被撞得後退,低頭咳嗽,臉色白如蒼雪,長林大怒:“大膽!”
來人這才反應過來,有些局促、吃驚:“張、張、張……”
張行簡咳嗽著對他笑一笑。
他認出這個迫不及待去關心沈青梧的年輕郎君,是以前跟著沈青梧去東京的那個楊肅。
張行簡淡漠地想:出身弘農楊氏的小郎君,居然和沈青梧關係不錯。
楊肅是被長林和兩位將軍救出來的,救出來沒多久,楊肅醒來,哽咽著說自己和沈青梧走丟,沈青梧怎麼替他引開敵人,自己如何對不起沈青梧……
楊肅不肯跟他們離山,堅持要見到沈青梧。
他們正爭執著,遙遠崎嶇的山道上,張行簡背著沈青梧出現在了視線中。
眾人百感交集:死了這麼多人,兩位主將還活著,實在幸運。
楊肅檢查沈青梧,見她雖然傷重,但畢竟沒死。他放下心,這才想起自己的失態,被人扶著向張行簡致歉。
張行簡微微笑一下:“向我賠罪的話,照我的吩咐做一件事,我便不計較了。”
眾將士隱怒看張行簡:楊將軍都傷成這樣了,這位張三郎還要提要求!
楊肅拱手:“郎君請說。”
張行簡語調輕慢:“回去後,沈將軍醒了,你就告訴她,是你救的她。希望諸位都能配合。”
眾人呆住。
長林目光複雜地看著張行簡。
張行簡咳嗽兩聲,示意楊肅將自己披在沈青梧身上的外袍還回來:“我的要求便是如此。我一介文人,就不和你們武人站在這裡吹風了。”
眾人這才恍然大悟,忙說撤退。
--
回去軍營後,張行簡見博容依然沒有醒來,便去探望了一下主帥,之後去沈青梧與楊肅那裡探病。
眾人紛紛請他入帳,感慨這位朝廷官員細心體貼,對將士如此重視,與其他那些東京大官全然不同。
楊肅本應該去自己的營帳養傷,但是他堅持不走,想等在這裡,看老軍醫為沈青梧看過傷,若是沒大礙,他才能放心離開。
張行簡坐在火爐邊,已換了一身乾淨好衣裳,端著一碗熱茶品酌。
帳中隻有昏迷不醒的沈青梧,以及軍醫、楊肅,不知道為什麼留在這裡的張行簡。
老軍醫摸著胡須,為沈青梧診脈又診脈,猶豫遲疑,回頭看兩個男子,欲言又止。
老軍醫慢吞吞:“沈將軍身體底子好,強壯如牛,隻要好好養幾個月,肯定不影響她上戰場……”
楊肅脫口而出:“那你結巴什麼?她難道會有什麼後遺症?”
楊肅想象豐富,自己將自己嚇得臉色煞白:“失憶?還是會變笨?我聽說有的人重傷後醒來,一直說頭疼,有一天,就突然死了……”
爐火的光落在青年烏眸中,星星點點。張行簡蹙著眉,慢慢吹著自己的茶水,一動不動。
老軍醫支支吾吾:“這、要說嚴重,也不嚴重,說不嚴重吧,沈將軍終究是個女兒郎,哎……”
他抱怨:“當初博帥就不該留她在軍營的。一個娘子不好好相夫教子,整天喊打喊殺,像什麼樣子。我就絕不會讓我女兒上戰場……”
楊肅輕飄飄瞥了一眼張行簡。
張行簡如玉人一樣優雅,對老軍醫的話無動於衷。
楊肅問:“所以她到底怎麼了?”
老軍醫:“沈將軍腰腹上的劍傷,是你們幫包紮的吧?救的太晚了,傷了女兒家的根底……沈將軍這一輩子,很難生育子女了。”
青春明媚的娘子,也許再也做不了母親。
楊肅呆住。
張行簡睫毛輕輕顫一下,端著杯盞的手僵了半晌。
片刻後,他轉過臉,對楊肅微笑:“這是沈將軍的私事,你我都當不知道好了。”
楊肅低頭。
楊肅半晌道:“沈青梧是救了我,才到這一步的。如果她真的不能生育了,我娶她便是。”
張行簡:“……”
他表情一時很古怪,看著楊肅看了許久。
楊肅轉頭問他:“你當初……咳咳,是怎麼讓我們沈將軍心動的?”
張行簡彬彬有禮:“楊將軍是不是傷重了,腦子有些疾病呢?郎中先生,不如再為楊將軍看看吧。”
楊肅當即被老軍醫拉住診脈,張行簡則放下了茶盞,掀開氈簾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