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第 32 章(1 / 2)

夏末秋初,煙雨霖霖。

東京城雨下數日不住,街巷間行人往來稀少。偶有躲雨的行人站在商鋪簷下看到禁衛軍出動,便要聯想到最近出事的張家,以及那位從天上墜下來的月亮。

張行簡被監押於天牢,宰相孔業親自審問。兩人政見本就不和,此番那張行簡必要吃些苦頭。

人人要稱一聲可惜。

人人想不通張月鹿那樣的人物,為什麼要犯這樣的錯?朝廷中受他牽連的人不少,落井下石的人也不少。也許是他太著急,急著重振張家,又貪戀權勢,才走到這一步。

案子審問整整一月。

與張家聯姻的沈家觀望之後,迫不及待地上門退親,說沈青葉是英雄豪傑的女兒,沈家不能讓沈青葉受委屈。

張文璧能如何?

弟弟下獄,宗室訓斥,家族人心惶惶。她承受的壓力,似乎回到了十幾年前兄長去世的時候。

相同點是當年的事兄長沒有連累家族,如今的事,張行簡也不連累家族,他一人頂了所有罪,求不牽連更多人。

人人在看張家的笑話。

張文璧沒有心情理會區區退親,沈家要與他們劃清界限那便隨他們,她自己要忙著打點關係,求問親朋,拜訪各位大人物,不求放過張行簡,隻求免了張行簡的死罪。

為此,她甚至去拜訪自己過去十餘年絕不登門的安德長帝姬府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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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絲如注,煙霧重重。

侍女撐著傘,陪張文璧一同站在帝姬府邸外。帝姬稱病不見,她便日日前來。她奢求帝姬看在昔日情緣上,放張行簡一馬。

侍女輕聲:“娘子,你也不必太憂心。三郎吉人自有天相……”

張文璧:“我寧可聖裁是張家滿門流放,陪張月鹿吃苦,也絕不能讓張月鹿死在牢獄中。那孔業向來看張月鹿不順眼,此次不知道會如何折騰張月鹿。我又進不了天牢去探望……”

侍女:“但是出事前,三郎說過,讓二娘放心,不必為他奔波。”

雨水落在張文璧肩頭,煙霧迷離她的眼睛,她淡聲:“他是我弟弟。他說不用我管,我便不會管嗎?張家頹然不是一次,再來一次也無妨……可我、我……”

她不想再失去家人了。

父母死,兄長死,被未婚夫拋棄,十五歲的她從旁係挑出那個粉雕玉琢的幼童,一步步牽著幼童的手回到家裡。

靈堂上的白幡還未拆去,她便要給幼童擦手擦臉,準備飯菜。

那樣乖巧安靜的小孩,她打他、訓他、罰他,日日陪他。狹小的枯井中,坐井觀天的人,除了他,還有她。

整整十五年。

漫長無比的十五年。

她到哪裡再等一個十五年呢?

張家可以沒了,張月鹿不能死在天牢中。哪怕、哪怕……她需要向李令歌低頭,向李令歌求助,在李令歌麵前,忘記所有恥辱。

張文璧出神地想著這些時,侍女突然提醒她:“娘子,帝姬殿下果然沒病。有人登門……門開了。”

張文璧看到陰雨下,一個仆從模樣的人從一輛後來的馬車中跳出,急匆匆抱著懷中一卷宗,叩門進了帝姬的府邸。

張文璧看那馬車的標誌:“……是孔家的馬車。”

奇怪,孔業什麼時候和帝姬有了這重聯係?該不會與張行簡有關?

張文璧一咬牙,從傘下奔出,向那即將關閉的偏門跑去。侍女急急喚她,她硬是抵住那門,對驚訝的帝姬府上侍從咬牙:“我是張家二娘,是帝姬昔日的手帕交,我要見帝姬!

“為何一個仆從能見,我卻不能見?我不信帝姬不肯見我,你們再去問她,問她——張容的親妹妹,她一點麵子都不給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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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張文璧於帝姬府門前大鬨的半個時辰前,孔業收到了來自天牢的一個消息。

正如世人猜測他不會放過張行簡一樣,他確實恨不得張行簡死在牢獄中。他不會出麵,但他的人會百般折辱張行簡,誓要張行簡走不出那裡。

半個時辰前,天牢中的張行簡用一個信息,來換張家不儘被自己連累,不會誅九族。這個信息是——

張容還活著。

在獄中受了不少刑罰的張行簡,昏

昏沉沉中,告訴他們一個大概的範圍,張容苟且偷生的可能。不知張容的活著,能否換張行簡一命,換張家不受累。

這個消息,是張行簡與博容早就說好的。博容願意用這個消息扶弟弟上位,給弟弟壓倒孔業的機會,給弟弟走到少帝身邊的機會。

何況,張行簡需要離開東京的機會。當著中樞大官的他,無法輕易離開東京。但為了張家和博容的安全,為了博容身份的安全,張行簡需要去親自辦一些事。

而孔業一直在查張家,隱隱約約的懷疑與猜測,比不上張行簡肯定的答案。

孔業在猶豫,自己是拿這個消息用欺君之罪滅張家,還是用這個消息,換帝姬出京?是張家滅門更重要,還是帝姬離開更重要?

以帝姬對張家的感情,張家不一定因為欺君之罪而被滅門。但隻要帝姬離開了東京,帝姬對少帝會失控,孔業就有機會讓少帝全然信任自己。

一個不想理事的皇帝,身邊豈能有三個厲害人物,達成三足鼎立的穩定局勢?孔業要張行簡和帝姬雙雙出局,自己一手把控朝堂,把控少帝。

為了這個張容活著的消息,孔業願意放張行簡一條命,許諾不殺張家滿門……隻要張行簡說出張容的線索。

多年的朝政生涯,已經把曾經的天真帝姬變成了一個愛慕權勢的帝姬。孔業想不到什麼法子會讓帝姬願意放權,願意離開東京。事實上帝姬也從不放鬆少帝身邊的控製,從不離京。

隻有張容,能讓李令歌動容。

張文璧在雨中等候的漫長時間中,孔業做了決定,要將張容活著的消息,送給李令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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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張文璧闖入帝姬府,麵見李令歌,向李令歌求助的時候,李令歌正站在窗下,拿著孔家仆從送來的一頁紙,望著霏霏煙雨發呆。

十五年。

漫長的十五年。

她都要忘掉那個人了。

但她又確信自己從來沒有忘掉過。

少年時發過的昏、不平的意,總會在誌德圓滿的青年時期回頭來找你,日日夜夜纏著你,折磨你。

她想從張行簡身上找那個人的痕跡,想從無數人身上尋到少年時的影子……這全都不如本人。

李令歌捏緊手中被雨浸得模糊的紙條,手指因用力而發抖,一雙眼亮如子夜,她拚命忍著全身血液的沸騰與戰栗。

她想她已不愛張容了。

時間早就帶走了她所有的愛。

但是意難平,永遠不會結束。因為從來沒有得到過那個人,所以如今越是平順,心中的一個洞越是不停地放大;越是什麼都得到了,越是有一個人永遠碰不到。

她要擺脫舊日陰影,無論是放下那個人還是殺掉那個人或者重續舊緣、囚禁舊緣,她都要為這段關係畫一個句點。

無論是她打算一輩子這麼讓少帝當著一個傀儡皇帝,還是能下定決心廢掉少帝,她都需要拋卻自己所有的弱點、唯一的弱點——張容。

張文璧明明站在深殿中,說出的話卻距離遙遠。隔著煙雨重重,那些話很久才落入李令歌的耳中——

“……所以,求殿下出手,饒張月鹿一命。”

李令歌緩緩回頭。

她背著光,麵容模糊,又透著一股詭異的豔色。

張文璧聽到李令歌幽幽笑:“你放心。

“張月鹿不會死在天牢中。隻是死罪能免活罪難逃,他賣官鬻爵、貪汙枉法,幾年流放,總是不能免的吧?”

張文璧對此已然驚喜:“多謝殿下!殿下,我替……”

張家因張行簡而榮,再因張行簡而衰,張文璧完全可以接受。

李令歌擺手,溫柔含笑:“我不日要出京辦點兒私事,這點事就不必謝我了。”

她凝望著張文璧,默默想:張文璧知不知道張容還活著呢?

她念頭轉了幾轉,心想還是對張家人好一些吧。

萬一、萬一……她此行有結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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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年秋天,張家滿門流放,張行簡獨自被押往嶺南。

不提朝野的唏噓慨歎,帝姬離京的那日,壓抑著心中快樂的李明書剛回到寢宮,就迫不及待召孔業,要私訪民間,

要遊戲人間。

李明書欲蓋彌彰:“朕突然發現,朕與百官都不是很親近,對他們不了解。姐姐走了,國家大事要朕親自處理,朕得去問問那些老大臣的想法。不如我們先去沈家吧?”

孔業太了解這位少帝的玩物喪誌了。

孔業說:“官家,臣早上得到消息,張行簡被押出京的時候,沈青葉傷心難過,哭暈了過去。沈青葉想為張行簡守節,沈家自然萬萬不許。悲苦萬分的沈青葉便說要離開東京,想下江南回故鄉老宅,為她父母掃墓。

“沈家車馬今日早上剛出東京。”

少帝呆住。

他雖蠢笨,卻覺得這事有些巧合……他不禁看向孔業。

孔業也覺得巧合,但孔業對女色興趣並不大,他興致盎然想派兵追殺,在路途中弄死張行簡,哪有心思幫少帝去搶奪大臣之女。

孔業哄少帝:“東京的窯子,官家沒逛過吧?老臣可以陪官家去走一走。”

李明書悶悶不樂,暫時被說服,不甘地點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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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節,益州也下了一場秋雨。

沈青梧坐在帳中給一把弓上弦,“刺刺”聲讓帳外的將士麵麵相覷。

她手下的弓材質上等,通體青白,清亮緊繃的弦映照一雙冷目,搭上箭後,可吹毛斷發,摧金斷玉。

博容在外讓人通報後,掀簾進來。他掃視一圈營帳,見沈青梧的軍帳少有的被收拾整潔了。

被褥已疊,槍刀放在兵器架上,地上塵土已掃,桌上放著一小小包袱,而沈青梧正埋著頭調她新得的那把弓。

博容笑:“你什麼時候開始玩弓了?”

沈青梧:“剛剛。”

博容:“不知道的還以為阿無要去刺殺誰了,在連夜做準備。”

沈青梧抬眸,看他一眼。

她警惕道:“我已經告了假,我有聖旨在身。現在沒什麼緊要戰事,我可以離開軍營。”

博容微笑:“沒說不讓你走。”

他見沈青梧仍用警覺的目光盯著自己,不禁摸摸鼻子。沈青梧不喜歡動腦,但她的直覺比所有的聰慧才智更有用。她僅憑著本能,就能猜到自己有目的。

博容心中歎氣。

他不得不如此。

他撩袍坐下,溫溫和和道:“阿無對最近東京傳來的張家事情,怎麼看?”

沈青梧:“和我有什麼關係?”

博容喃喃自語:“聽說沈家與張家退親了……那位沈家娘子,好像與你關係還不錯?”

沈青梧眼睛裡寫幾個字:與你何乾。

博容喃聲:“阿無有想好去哪裡玩耍嗎?我昔日也曾去過不少地方,阿無需要我提提建議嗎?”

沈青梧不吭氣。

博容歎服,縱有百轉千回的玲瓏腸,麵對沈青梧這種油鹽不進的人,也得直說。他咳嗽一聲,側過臉,睫毛動了動。

博容說:“你若是不是特彆忙的話,不知道我能不能托你,去照顧一下張月鹿?”

沈青梧眸子微縮。

她詫異地看著博容,有一瞬懷疑博容知道自己想做什麼。沈青梧為這種猜測而心虛,怕博容斥責自己的土匪行徑,但博容側坐著,並沒有麵對她,也沒有訓斥她胡來的意思。

博容沒聽到回答,他轉過臉來看她。

沈青梧無辜地眨眼睛:“誰?”

博容:“……”

他有些被裝傻的沈青梧笑到,卻得一本正經地配合她的無辜:“東京張家三郎,張行簡,也叫張月鹿。你與他打過幾次交道,你不記得了?”

沈青梧:“可能因為這個人太灰撲撲,在人群中不起眼,我就忘了吧。”

博容:“……”

他縱是心事重重,此時也忍不住莞爾一笑。

他聽沈青梧正兒八經地問自己:“你說照顧他,什麼意思?你和他什麼關係?”

博容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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