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深,霧濃霜重,村中犬吠聲寥寥。
沈青梧與張行簡返回鄰居院中時,已到了後半夜。
院中桌凳歪倒,燈籠熄滅。賓客們早已散去,官兵們沒再來,這家人坐在地上、台階上抹淚。
星火如豆,他們沒有心情去歇息。
看到沈青梧二人回來,秀娘與她未婚夫還在哭,阿文打了招呼,老夫妻二人強打起精神,來感謝沈青梧:
“多謝沈娘子晚上幫我們攔住那些官兵,秀娘,快謝謝沈娘子……”
沈青梧一副無所謂的態度。
張行簡神色有些疲憊,唇角破皮,眸心烏潤,一身袍衫卻依舊風骨天然。
在老夫妻目光落到那郎君身上時,他微笑著轉移話題:“不知你們日後有何打算?”
這家人聞言,眉目間神色更苦。
他們當然不願意讓秀娘去東京、進後宮。鄉野人家生平無大誌,隻願平安度日,那般遙遠的地方,前途未卜的未來,並非他們所求。
不然,他們也不會試圖在秀娘被帶走之前,要給秀娘定親,反抗官兵了。
張行簡溫溫和和:“明日官府仍會上門,會派來更多的兵士。你們隻有一晚上時間。”
老夫妻二人此時聽明白這郎君有指點自己的意思,忙拉著一家人作揖行禮,猶猶豫豫地欲言又止。
張行簡讓他們看沈青梧:“這位是益州軍的鎮西將軍。”
這家人凜然,怔怔看著這位看起來隻是個子高一些、性情冷一些的娘子。鄉野人家聽說過女將軍,卻從未把女將軍與自己身邊人聯係到一起。
沈青梧看他們這副樣子,她揚起下巴,說:“我是。”
她拿出腰牌,在他們麵前一晃。一家人不認識幾個字,但起碼看得出這腰牌不是尋常物,一般人也不敢仿製。
接著,張行簡教他們連夜收拾行李,搬家逃去益州。他詳細告訴他們沿路如何與官府打交道,到了益州求助誰……他還搖身一變,從袖中取出一封信,溫文爾雅:
“真到了益州,隨意請教一軍官,將信遞上去,博帥便會為你們安排好住宿的。”
沈青梧吃驚而敬佩地扭頭看張行簡。
她確定張行簡隻有那麼一段時間離開過自己眼皮,而這一段時間,他既買了簪子,又殺完了認出他的官兵,還寫好了一封信……
沈青梧眨著眼睛,開始思考:其實今夜所有事,都在張行簡的預料中吧?
也許在幾日之前,阿文第一次跳入他們院子時,張行簡聽到了動靜。張行簡在那時,就開始布局,開始為今夜做準備。
他早就知道秀娘倉促定親的不正常,也早就知道官兵不會放過這一家,早就準備要幫這家人。
那麼……他今夜其實是有機會逃走的吧?
他為什麼不走?
是知道走不了嗎?
他也覺得自己武功高,躲不開自己,是吧?
沈青梧看著張行簡與這家人慢悠悠地解說該如何躲避此地官府的事,風從她耳際掠過,她目光灼而專注地盯著他:
他真的對所有人,都是差不多的態度啊。
背對著沈青梧的張行簡感覺到她今夜的情緒波動,他當然知道她的激動——半個時辰前,將他壓在牆上的沈青梧,他記得一清二楚。
她的氣息代表侵略、掠奪、不平。
齒舌局促,唇被咬破,呼吸時輕時重,心臟的劇烈跳動讓人喘不上氣。那個時候,張行簡不得不伸手擁住她,緩緩撫摸她後背,讓她平複情緒。
被一個娘子緊追不放,是什麼樣的心情?
被一個娘子緊追不放的同時,又清楚明白她未必在乎這是什麼,又是什麼樣的心情?
張行簡大腦是混亂的,大片大片的空白,一直充斥在他胸臆間。這些空白,總讓張行簡的每一次決定,每一次思考,都要花很大力氣。
他很累。
他無能為力地看著自己越來越累。
沈青梧一定是他遇到的最棘手的麻煩之一了。
而今,沈青梧又毫不避諱地用這種眼神看著他……張行簡抽空,回頭望她一眼,微笑:“怎麼?我又哪裡惹沈將軍了?”
沈青梧說:“我會對你好一些的。”
張行簡給她一個疑問眼神:好一些是什麼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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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行簡當時忙著為這家人安排去處,沒多餘心思思考她的“好一些”代表什麼。
二人回去後,他累得顧不上沈青梧,倒頭就睡。沈青梧趴俯上床,俯在他懷中親他,他也閉著眼,當自己被一隻小貓小狗舔了。
張行簡抱著趴在懷裡的人,閉著的睫毛抖動,聲聲歎息:“沈將軍,饒了我,我不行了。”
沈青梧笑一下,聲音帶著快樂:“我饒你。”
她就是又要折騰他,他也沒力氣、沒精神。
但沈青梧並未做多餘的什麼。
黑暗中,她用被褥蓋住二人。張行簡閉著眼,她一直用烏黑的眼睛盯著他的睡顏。她精神遠好於他,晚上發生的一切都讓她更加激動:
她知道她似乎又闖了禍。
如果她不去幫那家人,那家人會不會被官兵帶走,都和她無關。她出手了,但沒有人幫她解決後續問題的話,她會好心辦壞事。畢竟普通人家,怎麼對抗官兵?
但是張行簡在。
他出手了。
沈青梧想,他沒有逃走,是不是就是知道自己應付不了後續事情,才特意留下來解決的?
他是想幫那家人?
沈青梧自己無所謂幫不幫,她隻顧自己能看到的範圍。她看到不平就要出手,看到不公也要當大俠。隻是每一次結果都不好,每一次做了好事也要被人罵……
而今夜,是沈青梧少有的沒有被人責怪“好心辦壞事”的時候。
這都是張行簡的功勞。
夜靜星稀,月藏入雲後。滿心激蕩的沈青梧從被褥中鑽出,又忍不住親了張行簡好多下。
有人確實天生就好看,連累了都好看。
她會報答他的!
次日,張行簡二人看了一下自己的鄰居,見官兵在空房子周遭繞了一圈,討論些什麼後憤憤不平地離開。
沈青梧滿意點頭:看起來那家人連夜逃走了,用她的腰牌平安過關卡,沒有被人攔住。
沈青梧扭頭看張行簡。
他低垂著臉,神色沉靜安然,對鄰居的事似乎並不上心。沈青梧幾步到他身邊,抓著他的手,便將他拉入屋。
張行簡微僵:“你做什麼?”
沈青梧:“報答你。”
張行簡:“……”
他額上青筋直跳,臉色一時雪白一時染紅。他試圖抵抗,但他確實抵抗不得。
這本就是他要回來、不得不麵對的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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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光融融,照入青帳。
帳中年輕郎君呼吸艱澀,熱汗淋淋。他是極為隱忍的人,但今日比往日更難忍受。
沈青梧在幫他調理筋脈,修複被催折的手筋、腳筋。張行簡幾次說不用,都被她強製執行。她往往要趁這個機會欺壓他,往往要在此機會中欣賞他的難堪。
她每次都要親他,吻他。
手腕上的痛,總是需要另一種爽感來壓住,好不讓張行簡在其中因承受不住沈青梧送進去的磅礴力量而陷入昏睡。
他在此時,總是呼吸艱難,不自覺地仰著頸與她戲逐。眸中濕潤、麵染紅意的俊美郎君躺在床上,任人為所欲為,本就是極難抵抗的。
對沈青梧來說,每次隻需要浪費一點內力,就可以欣賞到張行簡的脆弱,這實在是天下最劃算的生意。
她喜歡與他情不自禁的每一個瞬間,也喜歡看他強忍、蹙眉、顫顫喘息。
但是這一次,沈青梧要報答他,她不打算趁機偷吻,不打算到最後,與他滾到床上忘乎所以。那是欲,她從未克製,但她知道張行簡不喜歡。
沈青梧平日才不管他喜不喜歡,但他最近表現太好,她要管他喜不喜歡。
他不喜歡,她就隻療傷,不去親吻他。
然而她如此認真,張行簡受到的折磨,卻看著比往日更加多。
他呼吸格外亂,汗出得很多,唇瓣豔紅萬分。烏黑淩亂的發絲貼著麵,張行簡閉目時蹙眉,睜眼時,眼中星火粼粼,宛如清湖中漣漪蕩浮。
他猛地伸手扣住她手腕,修長的手骨因為用力,手背上青筋直跳。
沈青梧與他呼吸寸息間,卻隻是睜著好奇的眼睛看他,什麼也不做。
張行簡滿腦子都是平日她在此時與自己親得難解難分的樣子,然而事實上,她隻是給他手腕間傳輸內力,還很奇怪地問:
“這麼疼嗎?”
沈青梧伸手為他擦汗:“我內力與平時一樣,沒有加大。你怎麼了?”
他怎麼了……
張行簡閉著眼,額頭抵在她肩上。他呼吸艱難,每一次吸氣都帶著顫。
沈青梧麵紅心跳,告訴自己不可趁人之危……至少今日不應該趁人之危。
可他這副樣子、這副樣子……
她心虛時,聽到張行簡聲音沙啞:“沈青梧,你這個混賬。”
沈青梧問:“我為你輸內力,幫你療傷。我沒打算藏私,打算幫你治好傷,我如此用心對你,哪裡混賬了?”
他不語。
沈青梧不服輸,學他說話,很乾脆地冷聲:“張月鹿,你才是混賬。”
他伏在她肩頭,似笑了一聲,卻依舊閉著眼,一動不動,一聲未吭。
他閉著眼,也知道自己一轉過臉,就能親到她耳朵。她會很配合地轉頭看他,他也不用做什麼,就能親到她,她必然十分願意。
她燃著火的眼睛,柔軟的不甘示弱的唇,一點贅肉也沒有的窄勁腰身,修長的腿,散開像蓬草一樣亂糟糟的長發……
張行簡腦海中,儘是二人平時在此時親昵的畫麵。
這是報恩麼?這是報複吧。
那些汗、那些癢意、那些麻意……都讓他疲累,讓他憔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