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真如李齊慎所料,第二日禦前的掌案太監馮延親自來傳話,隻不過叫他去的不是長生殿,而是紫宸殿。
紫宸殿是內朝議事的地方,李承儆隻叫了李琢期和李齊慎,算是儘一儘阿耶的職責,著手教兩個兒子怎麼處理政事。不過真說起來,其實也算不上教,無非是把近來的事情扯出來,一問一答。
這事情麻煩,說不好容易觸黴頭,李齊慎向來裝死,能不說話就不說話,李承儆倒也不為難他,隻在心裡覺得他蠢笨,果然是流著一半吐穀渾的血。這麼一想,反倒又看他順眼起來,難得能對著李齊慎擺擺慈父的樣子,不再問他,還讓宮人上了吃著玩的乳酪點心。
李齊慎樂得清閒,捧著盞略微燙口的杏仁酪,聽李承儆和李琢期一問一答,覺得好笑。
這父子倆真的有趣,做阿耶的當了二十來年太子才登基,做兒子的不出意外也得至少再當十年。兩人政見還不一樣,李承儆拚了命地想改動平興皇帝留下來的條條框框,李琢期則拚了命地想再扭轉回去。
偌大的帝國就像是個鋸子,在皇帝和太子之間拉動,勉強保持著平衡,搖搖欲墜。幸好自李承儆登基以來,都是豐年,各地也太平,時至今日還沒出什麼差錯。
但李齊慎總能隱約嗅出點山雨欲來的味道,一個不慎就是大廈將傾。
聽著聽著,話頭轉到了蕭貴妃身上。
這兩年蕭貴妃三千寵愛在一身,李承儆不知道乾了多少事,恨不得玩一回烽火戲諸侯,隻為了博美人一笑。這回也不知道誰缺這個大德,向他進言,說要引長安城北的溫泉進大明宮,在溫泉池裡種蓮花,如是蓮花能四季常開。
先不說外邊這麼冷,光水熱有沒有用;引溫泉水也不是上下嘴皮一碰的事情,要找溫泉水、開水道,說不定連太液池都得大動。李齊慎一聽就覺得不靠譜,奈何李承儆覺得這主意妙,大喇喇地拿出來問李琢期。
這下輪到李琢期裝死,含含糊糊半天,沒說出個所以然來,李承儆乾脆拍板“玉成,你看著安排吧。”
“這”裝死是一回事,應下來是另一回事,李琢期也不能昧這個良心,“恕我直言,若隻是為了蕭貴妃大可不必。阿耶這幾年令人送荔枝,數次臨幸華清宮,遊獵規模又大,已有些言官不滿,花的錢也”
“你是說朕做錯了”
李琢期霎時噤聲。畢竟還是太子,皇帝身子康健時,太子該少說點話,否則容易被迫重病暴斃。
“你們以為這些事朕不懂嗎”李承儆掃了他一眼,“朕知道會耗費多少,但朕是天下的主人,天下萬民皆是朕的子女。如今太平盛世,錢糧、勞力皆有餘,與其放著不用,不如由朕取用。舊糧耗去,新糧可入庫;銅錢花出去流入民間;青壯勞力有活可乾。何況阿耶耗費心力管束子女,為子女鋪平道路,難道子女不該回饋阿耶嗎”
他特地提及“阿耶”和“子女”,李琢期知道這是敲打的意思,低下頭“應當。”
“安排著吧。”李承儆舒服了,“趁著還沒下雪,朕看華清宮也可再修整,添個跑馬場。”
“是。”
之後李承儆又提了幾個要求,修整行宮或是采選宮女,在他和李琢期嘴裡,都輕飄飄的,好像是棋手提及並不在意的棋子。
說到後邊,李琢期已經放棄了,什麼事情都應下,李承儆對長子挺滿意,視線落到李齊慎身上“阿慎,你覺得呢”
李齊慎自認不是什麼好人,但他也沒法昧著良心說“阿耶,我覺得這個主意特彆好,彆管引溫泉水要費多少錢,也彆管長安城裡工匠的死活,您引吧我看著”,看了李承儆一眼,閉嘴裝死。
本來放過他就行了,然而李承儆先前被長子推拒過,想從另一個兒子身上找補,清清嗓子“想說什麼儘管說便是。”
其實李齊慎不信真能隨便說,但李承儆這人想做什麼時格外執著,李齊慎知道逃不過,乾脆站起來,裝傻裝得十分自然“我不知道要說什麼。”
李承儆一噎,看看一臉茫然的李齊慎,既覺得他蠢,又有些莫名的憐憫,頓了頓“那阿耶先問你,你覺得盛世治世是何等光景”
他等著李齊慎說“就是如下光景”之類的話,然而李齊慎裝模作樣地想了一會兒,直愣愣地說“我知道昭玄皇帝極盛時鬥米僅十二錢,米價最高時二十二錢。”
“你的意思是,朕不如昭玄皇帝”
李齊慎不太懂李承儆為什麼能說出這種顯而易見的廢話,麵上還是十足的茫然,接著說“時下長安城內鬥米三十五錢。”
“彆的呢”李承儆不想和他生氣,“你再想想,盛世還當有什麼”
“我覺得,”李齊慎說,“能吃飽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