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滴血滾過嘴唇, 滴在李齊慎領子上, 他渾然不覺,依舊鬆鬆地攏著謝忘之, 搭在她肩上的手卻收緊,幾乎是貼著她的肩, 卻留出一線, 不會讓她察覺。手收得有多緊,滲出肌膚的青白色多明顯,李齊慎藏在心裡的怨恨就有多深,日日夜夜灼燒著他, 像是要把他燒成灰燼。
對著謝忘之, 有些話他說不出來, 隻能爛在心裡,胸腔裡邊跳動的東西仿佛一個腐壞的果子,每跳一下, 就爛出難以忍受的劇痛。
這就是大明宮, 這就是他的父親和兄長。如果隴西李氏的血像是手腳那樣可以斬斷,李齊慎會毫不猶豫地揮劍, 但他不能, 他隻能流著令他感到悲憤的血, 恥辱地活下去。
他死死咬著牙, 肩背緊繃,再開口時卻很平靜,好像壓根沒說過什麼:“那麼, 你怨恨我嗎?”
“我為什麼……要怨恨你?”謝忘之沒懂。
“害死你朋友的是我阿耶,將要害死那些宮人的也是他。”李齊慎看著灶台裡跳動的火星,“就算我不想承認,我也是他的兒子,我祖上也沒有光明澄澈過。”
他輕聲說,“我流的血就是這樣臟啊。”
謝忘之沒回答,也沒動,呆呆地站在原地。
雖然沒真肌膚相貼,但兩個人靠得也不遠,李齊慎能隱約感覺到她劇烈的心跳。心跳得那麼快,那具身體卻是僵的,謝忘之一言不發,任由他摟著,透出的排斥卻不作假,李齊慎視線向下一移,就能清晰地瞥見她頸上驟然冒出的雞皮疙瘩。
他忽然覺得好笑,旋即又是一陣無力。李齊慎想,合該如此,他在淤泥裡打滾,懷著要把自己燒死的怨恨,謝忘之卻不一樣,她愛恨分明乾乾淨淨,該離他遠點才……
“不。”
李齊慎還沒想完,肩上忽然一重,他沒防備,居然誒謝忘之推出了幾步。他詫異地看過去,眼前的女孩怒意未消,臉都是紅的,氣鼓鼓地看著他,一雙眼睛裡蒙著薄薄的水霧,乍一看還以為是要被人氣哭了。
“我不會怨你,也不許你這麼想。”謝忘之一字一頓,“人不能選自己的出身,你阿耶再不好,和你有什麼關係?你是你,有自己的路要走,乾什麼把自己和阿耶、阿兄綁在一起?”
李齊慎眼瞳一縮:“你……”
“你走自己的路,知道什麼是對的、什麼是錯的,這樣就夠了。”謝忘之頓了頓,“隻要你不像他們一樣,我就不會怨你。我說過你是我的朋友,彆的我才不管呢。”
“……好。”李齊慎聽得心頭震顫,舌尖一滾,吐出來的卻隻有一個字。
“所以不用擔心,我分得清。我確實恨啊,但我沒法給雨盼報仇,是我無能,不會因此怨恨你的。”謝忘之哪兒知道他心裡的百轉千回,隻以為他是懂了,朝他笑了一下,“不早啦,你回去吧。”
李齊慎應聲:“若是遇上什麼,這回不必去教坊了,直接托人到清思殿傳話即可。”
謝忘之點頭,再笑了一下,背過身,從鍋裡舀了熱水,神色平靜,提著長柄木勺的手卻微微發顫。
李齊慎眼尖,看見了這一點暗搓搓的小動作,但他隻當做沒看見,轉身往外走。小廚房就那麼大,不過幾步,他推門出去,反手關上門。
聽著背後“吱呀”一聲,門合上了,他沒立即抬腿,反倒在門上靠了一瞬。李齊慎看著天上的流雲,琥珀色的眼瞳裡飛過幾隻冬鳥,他無聲地說:“……焉知不能報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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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日一彆,這事兒就算是過去了,接著一直到二月底,謝忘之都沒怎麼和李齊慎見過麵。李齊慎似乎在忙千秋節的事兒,大多數時候讓煤球送個什麼,偶爾見一麵也是匆匆忙忙。
不見麵而已,謝忘之也不多心,何況屋裡有的是讓她著惱的事兒。畢竟和薛歌書徹底撕破臉皮,她原本想換個屋子住,卻正逢上采選和放到了年齡的宮女出宮,一來一去,尚食局的空屋被填得滿滿當當,有幾間屋子甚至還搭了多的榻讓人暫住,謝忘之也不好意思開這個口。
好在薛歌書像是被李齊慎嚇怕了,當天結結實實在屋裡跪到樓寒月和孫水蓉快回來的時間,好歹是貴女,長這麼大也沒這麼跪過,當晚就有些瘸,連著半個月走路都一瘸一拐。腿腳不好,人也老實了,謝忘之不知道她背地裡會不會再說那些話,但至少平常沒折騰,也不像先前那樣什麼事兒都要伸一手,彼此誰都不搭理誰,倒也能住下去。
上巳節那天李齊慎沒去曲江宴,倒是來了尚食局,不過看樣子匆匆忙忙,分明是從清思殿到尚食局,硬生生讓他跑出風塵仆仆的味道。
宮人不過上巳節,曲水流觴是沒法玩,謝忘之拿了春裡吃的艾餅和花糕給他。李齊慎卻沒什麼胃口,隻稍稍嘗了嘗,說話時也有些心不在焉,總有意無意地抬手撓肩頸交界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