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忘之驚了, 捏針的手一錯, 差點把抵布偶的食指戳個對穿。她頓了頓, 深吸一口氣, 手上的針線活也不要了“那郡王呢?外邊現在如何了, 守城的將士呢?”
“郡、郡王在長生殿……”小宮女本就害怕,又劈頭蓋臉連著三個問題, 嚇得她直接往地上一跪, 死命搖頭, “外邊、外邊奴婢不知道……真不知道……”
“……嗯。”謝忘之應聲, 匆忙起身,走了兩步想起什麼, 在門口回頭,“妝奩裡的東西是我從宮外帶來的, 若是城破……可自取, 自尋出路吧。”
說完, 她沒管背後那小宮女什麼反應, 直接踮腳摘了掛在門側的風燈, 辨了辨方向,一路往長生殿跑。
連送茶水的小宮女都知道這事兒,顯然李齊慎沒打算瞞著誰, 或者說也瞞不住。城牆外守軍和叛軍廝殺, 春明門的方向火光衝天, 大明宮背靠著龍首原, 地勢太高, 叛軍一時半會兒不至於過來,但宮裡的人也跑不出去。宮裡亂成一團,謝忘之一路跑過去,沒看見提著行燈巡夜的宮人,反倒在牆根處看見擠成一團哀哭的小宮女。
那幾個小宮女比來送茶水的那個還小,梳著丫髻,哭得花釵都斜斜地垂下來,在發上搖搖欲墜。謝忘之不由想起了少時的自己,遇見委屈也是如此,沒人傾訴,不管是害怕還是憤恨,全都縮在牆角變成淚水淌出去。
她腳步一頓,本該上前安慰幾句,想了想還是猛地彆過頭,接著往前走。
她能說什麼呢?長安沉浮,鮮血白骨,整個帝國吊在一根線上,長安城一破,叛軍入主,一半舉棋不定的節度使都會倒戈。屆時貴胄子弟多半砍殺,這些民間來的女孩落入賊手,現下從她嘴裡說出來的安慰皆不可信,不如不說。
謝忘之閉了閉眼,加快腳步,一路去了長生殿。和以往的人來人往或者禁衛森嚴截然不同,此時的天子寢殿外空無一人,五月裡蔥蔥蘢蘢的草木貼著外牆生長,夜風過來時簌簌地搖曳,枝葉的影子投在牆上,像是死在宮中的無數幽魂前來造訪,對著牆麵伸出一隻隻枯槁的手。
又是一陣風過來,嗚咽的風聲灌進耳朵裡,謝忘之一驚,驀地想起了當年。
六年前似乎也是如此,清寧宮外仿佛鬼影幢幢,她為了一隻荷包,鼓起勇氣追著黑貓進殿,繞過繪著花月相逢的屏風,一身青衣姿容冷麗的少年就站在那裡,眼瞳深處埋藏著細細的碎金。
她忍住突如其來的淚意,吸吸鼻子,快步走進殿裡。
這回不用繞過屏風,她要找的人就在外殿,端端正正地跪坐,身前橫著擦拭乾淨的槍,刃光寒涼如月。殿裡隻留了兩盞燈,燭火幽幽,李齊慎微微低著頭,雙眼半闔,濃密的睫毛垂落,神色藏在燈火和月光裡,像是尊冷麗的神像,無悲無喜又仿佛悲憫。
謝忘之在門口站了一會兒,才敢再靠近些。她放下風燈,到李齊慎麵前,學著他的樣子跪坐下來,輕聲叫他“長生。”
“彆怕。”李齊慎沒抬頭,也沒抬眼,“朔方和回紇聯軍正在趕來,城外阻敵都交給霍將軍,他能拖到援軍到的。”
這話說得篤定,謝忘之卻知道背後有多少變數,要是真這麼確定,李齊慎也不至於親自坐在這裡,身前還橫著一杆槍。
但她沒點破,隻極輕地應了一聲,露出個淡淡的笑“好,我陪著你。”
“不必。若是城破,叛軍不會逗留,肯定最先往這裡來。”李齊慎卻難得對著她都這麼冷硬,依舊是睫毛都沒動一下,“與其和我一起在這裡等,還不如去看看舒兒。”
“小郡主?”謝忘之一愣。
“去看看就知道了。”
“……好。”看他這樣子,是不會鬆口了,謝忘之一向信他,都到這份上了,也不想非黏黏糊糊哭哭啼啼來個訣彆。她順從地起身,“那我走了,去八鳳殿陪小郡主。想想也是,她還那麼小,會害怕吧。”
她轉身,李齊慎耳力好,聽見那點繡鞋和石磚摩擦的聲音,睫毛微微一顫,終歸沒有出聲挽留。無論今晚戰局如何,長安城能不能守住,此刻戀戀不舍都沒有必要,徒增痛苦而已。
他閉上眼睛“去吧。”
“不過得先告訴你,若是霍將軍武運不昌,長安城沒能守住,我出身長安謝氏,大概是保不住這條命的。”謝忘之沒轉身,語氣輕鬆,甚至帶了幾分貴女才有的驕矜,好像是對著愛侶隨口撒嬌,“就算我僥幸能從叛軍手裡留下一條命,我也絕不獨活。”
李齊慎一驚,猛地睜開眼睛,詫異地看向謝忘之,但女孩早就拎了風燈,原樣出了殿門。門外樹影幢幢,月光淌了一地,風裡隱約帶了點淡淡的鐵鏽氣。
他盯著外邊看了很久,輕輕一歎,再度閉上眼睛,漂亮的臉冷硬如同玄鐵或者堅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