撇開逢年過節跟著李承儆祭祖, 李齊慎正兒八經進玄元殿也就一回, 還是因為被太子妃汙蔑後心潮難平,得找個地方把恨意生吞下去。所以這回再進殿,在門口看著那些漆黑的靈位還有點新鮮。
他在殿門處站了一會兒,殿裡的內侍覺得奇怪, 試探著上前“郡王萬安。這是……有什麼事兒嗎?”
“沒什麼, 忽然想來看看。”李齊慎記性好,記得當年上前的是平興皇帝身邊的掌案, 如今卻是個麵生的內侍, 看著還不到二十歲。他隨口問,“鐘掌案呢?”
“您還認識鐘掌案?”內侍一愣,旋即低下頭,“鐘掌案年紀大了,今年天冷, 冬天沒熬過去……就年前走的。”
李齊慎微微一怔,一時居然不知道能接什麼。
他和鐘慶滿其實沒什麼感情, 硬扯起來也就是當年機緣巧合一麵之緣,說了幾句話, 以鐘慶滿的年紀, 他都不能確定這位垂垂老矣的掌案還記不記得他。但李齊慎聽見消息的瞬間, 驀地湧起一點微妙的心緒, 像是憂傷又像是遺憾。
有些人似乎就是如此, 沒什麼緣分, 偶然見過而已, 等再聽見對方的消息,卻已經隔了生死。
李齊慎沉默片刻“下去吧。”
“是。”除了靈位和供奉的長明燈,玄元殿裡什麼也沒有,李齊慎顯然不是偷燈油的老鼠托生,內侍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應聲退下。
李齊慎徑直往殿裡走,在靈位前坐下來。當年他是端端正正地跪坐,如今隨意得多,雙腿舒展,不像是跪拜先祖,倒像是在自己寢殿裡閒坐。
對著一排不會說話的靈位,他徹底放鬆下來,開口說的第一句話,就是曾經深埋於心的怨恨“聽見消息時,其實我很開心。棄我於長安城,又命人殺我,終歸活下來的是我。”
“我從沒想過要從他們手裡搶奪什麼,也從沒想過爬到那個位置去。皇帝隻是機械而已,塞在那個殼子裡的,又有幾個有好下場呢?”李齊慎微微抬頭,視線一個個掃過靈位,上麵用金粉書寫的名號在史書上能拉出一長串,史官洋洋灑灑地讚美,民間則懷著既崇敬又好奇的心思,揣測他們隱秘的舊事,最好能找出些和女人糾纏不清的蛛絲馬跡。
但沒有一個有好下場。說是壽終正寢,再不濟也是因病而亡,不至於夜半被人砍殺,但等到晚年,又有誰是舒服的呢?在太極宮和大明宮之間輾轉,大明宮的地勢那麼高,都不能緩解風濕和頭風,少時再是瀟灑恣肆,死前終究是困在一方小小的天地,放眼望去隻有朱紅的宮牆。
李齊慎知道自己也逃不開,他做了這個決定,注定也是這樣的結局,“我曾想過離開這裡,哪怕去吐穀渾放馬,也比在這裡舒服。可惜他們不讓,總覺得我和他們想的一樣,不扒在皇座周圍就渾身不舒服。”
“有人總喜歡打壓我,生怕我知道些他不知道的事;有人暗地裡給我使絆子,生怕我能走遠……說起來都是恨我。可我又做錯什麼了?”他又想起慕容飛雀,那場滂沱的大雨再度在耳畔響起,風裡帶著濡濕的血腥氣。李齊慎的聲音還是壓得低低的,除了自己以外沒人聽得見,語氣卻忽然強烈起來,凶猛仿佛質問,“錯在我生來流著一半鮮卑人的血,還是錯在我生在隴西李氏?!”
他緊緊盯著靈位,深吸一口氣,把湧起來的怨恨吞回去,眉眼一鬆,刹那間又是風輕雲淡,神色平和,像是尊冷麗的玉雕。李齊慎輕聲開口,像是在說和自己不相乾的事,“既然如此,那也怨不得我。我總歸還是想活著的。”
他最後看了靈位一眼,輕鬆地笑笑,起身往外走。
負責打掃玄元殿的內侍退出去後就一直候在外邊,看見李齊慎走出來,還愣了一下“……郡王?”
“無事,該回去了。”
內侍莫名其妙,完全不知道李齊慎來這兒一趟是乾什麼,但他也沒那麼不會看眼色,不至於追問,隻低頭行禮“恭送郡王。”
李齊慎應聲,從內侍身邊走過,往長生殿的方向走。
等到他走遠,內侍回想起剛才偷偷瞥到的那兩眼,總覺得有哪兒不對。
李齊慎來時神色肅穆,眉頭微微蹙著,眼神遙遙地落在玄元殿裡,像是有萬千憂思說不出口,但他走時一臉輕鬆,好像終於想通了什麼,又好像徹底不在乎。同樣一張臉,些微的神色變化,仿佛徹頭徹尾換了個人。
內侍想到些沒頭沒腦的異聞,打了個寒磣,抹抹臉,進殿去了。
長生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