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第 39 章(1 / 2)

《駙馬如手足,情郎如衣服》/青色兔子

第三十九章

穆明珠下榻之所,名“金玉園”,乃是焦家新修的園子,果真如刺史彆駕崔塵所言,是個鬨中取靜的好地方。

揚州城中富庶,暮色時分車馬仍是川流不止,卻隻在隔著園子兩條街之外的道路上奔馳。

車駕拐入通往金玉園的道路後,穆明珠感到周遭明顯安靜下來,唯有鈴音細細、鳥鳴悠揚。

待到轉入金玉園之內,所見更是金碧輝煌,無愧園名。

如果說建業城中謝氏園林,是低調的奢靡,雖造價萬金,卻藏於一草一木之中,不願給人看出來;那麼這揚州城中的金玉園,就全然是其反麵,金門玉階,珠簾瓊樓,是生怕來客看不出其貴重奢華。

此時華燈初上,園中燈火通明,遙遙望去真如仙宮落於人間一般。

金玉園中的管事早已得了消息,領眾人於園門前恭迎。

揚州刺史彆駕崔塵一路送公主至此,心知園中必然還有焦家安排好的節目,以公主殿下的荒唐,他若是再留下去,怕是難以應對,因此搶先下轎,趨步上前,笑道:“殿下遠途而來,奔波一日,早些安置。臣明日再來聽殿下垂訓。”

穆明珠道:“你是個好官,本殿記下去了,去吧。”她又搓動手指,笑道:“崔彆駕明日來的時候,彆忘了本殿交待的事情就好。”

“是,臣一定牢記在心。”崔塵又轉身對那管事厲色道:“用心服侍殿下,若是殿下說哪一處不好,本官先問你的罪!”

那林管事雖然沒有官身,卻是焦家的管事,比之尋常官員還要體麵闊綽幾分,此時見崔彆駕拿他作喬,也不驚慌,躬身微笑道:“不敢,不敢。”

崔塵與那林管事在旁“表演”,穆明珠由仆從扶著下了馬車,正立在原地由櫻紅為她展平裙角,觀望四周景色。

齊雲便在此時上前來,走到了穆明珠身旁,握刀的手緊了又緊,攢足勇氣開口道:“殿下,臣請借一步說話。”

穆明珠從這片充滿了“花錢想象力”的園門景色中收回視線,略有些詫異得看了齊雲一眼,以為他是有了什麼重大發現,便揮手讓仆從與櫻紅都退下,往一旁的竹林漫步走去,道:“本殿與齊都督說兩句話,你們都候著。”

於是穆明珠與齊雲,隻兩人一前一後,來到了竹林邊。

燈火雖然明亮,卻也照不到竹林深處,這邊緣的地帶正是半明半暗,氣氛有些迷離。

穆明珠走過竹木之間時,裙裾擦過竹葉,發出細微綿密的響聲。她走入竹林三五步,自覺此地已經足夠清淨,便停下腳步,一手輕輕撫著裙腰處的褶皺,一手漫不經心扶著一竿翠竹,回首向齊雲道:“什麼話?說吧。”

從齊雲的視角看過去,便見翠色|欲滴的竹葉掩映間,淡金色裙裾的少女緩緩回首,在如雲秀發與柔膩脖頸之間,是那一張叫他魂牽夢縈的芙蓉麵。

此時她正靜靜望著他,全部目光落在他身上。

齊雲攥緊了刀柄,壓下滿腔奔湧的熱血,因為太過壓抑,聲音又沉鬱下去,“殿下,陳倫一案還未查清,揚州城中人人都有嫌疑。”

穆明珠點頭,“嗯?”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齊雲不敢看她,垂眸道:“所以案情查清之前,殿下不應要外人近身服侍,恐其暗藏禍心。”他儘量平穩說完這句話,忍不住舔了舔發乾的嘴唇,以緩解緊張壓抑的情緒。

穆明珠又點點頭,道:“有道理。”以後齊雲還有下文,見他就此住口,倒是有些驚訝,道:“就這些?”

齊雲微微一愣。

穆明珠見狀便知道自己方才想多了,齊雲隻是提醒她注意安全罷了。

在穆明珠看來,齊雲的擔憂與提醒都是可以理解的。畢竟陳倫堂堂的鳳閣侍郎,都能不明不白死於揚州城內,且死法離奇,屍首難以辨認。誰知道陳倫究竟是遇上了什麼事兒?她是公主殿下,千金之軀,更要珍重,對於主動湊到她身邊來的陌生人,多一分謹慎,便多一分生機。

隻是穆明珠已經從入城後崔塵等人一係列的舉動中,判斷出目前揚州城當權者的計劃,至少當下還是想把她供起來,而後好好送走的,所以她便將計就計,暫且與之敷衍。至於查案動真格的,她要等著謝鈞來到之後,拉著謝鈞這重大嫌疑人,作為保命符再去蹚渾水。隻是這些沒必要同齊雲一一道來。

穆明珠知曉齊雲素來不是多話之人,願意信他此言是出於對她安危的關切。

穆明珠垂眸一笑,撫平了裙上褶皺,和氣道:“勞你提點,本殿理會的——你也多加小心。”便轉身出了竹林,往園門處款款行去。

齊雲猶落在竹林中,望著穆明珠的背影,又有幾分難以置信——沒有申飭,沒有責罵,也沒有怪他多事,公主殿下竟如此平和待他,更不曾察覺他這一則諫言之下,所深深藏起的私心……

少年握刀的手未鬆,映著少女身影的黑眸卻是微微眨動,若有所思。

崔彆駕已然離開,林管事領著眾人候在園門處,一見公主便迎上來,笑道:“見過殿下,小的乃是這金玉園的管事,園中都喚小的林管事。因殿下前來,家中郎君已吩咐備好宴席……

穆明珠是真有些困倦了。出建康城當夜,她騎馬而行,不曾歇息,後來船上與齊雲細究陳倫案情,隻在船艙中睡了兩個時辰,入揚州後又是登山又是遊寺,還在生長發育的身體便有些扛不住了。

她不等那管事說完,便伸手一擺,淡聲道:“本殿今日乏了。”

林管事很會看眼色,忙笑道:“那小的便不打擾殿下歇息。園中景致、宴會歌舞,殿下哪日想看了,隻管派人尋小的說一聲……”

穆明珠看一眼園門處兩隻張牙舞爪的金獅子,上去敲了敲,道:“這是真金的?”

林管事笑道:“是,十足真金。”

穆明珠一哂,入內換了軟轎,行行複行行,至一處雕甍繡檻的屋舍前下來。

靜玉與靜念師兄弟,因是穆明珠親自點的人,也跟至此處。

櫻紅扶了穆明珠,看一眼靜玉與靜念二人。

穆明珠順著她的目光看去。

靜玉腰間還疼著,卻抓住時機,笑道:“殿下想聽什麼經文?”

穆明珠險些忘了他們二人,腳步一頓,懶洋洋道:“你們會什麼經文?”

靜玉一噎,笑道:“貧僧等還未正經學過,不過殿下有想聽的,貧僧等可以取了經書來誦讀給殿下聽。”

穆明珠便知他二人是識字的,然而卻不通經文,不禁腹中暗笑,不知背後的人怎麼找了這樣兩個來充作和尚,因一笑道:“不必了。你們就在外麵供佛,心中默禱便是。”

靜玉微微一愣,跟上來一步,本能得不想留在外麵,麵對那個煞神似的黑帽都督,見公主幾次都和氣好說話,便大膽爭取道:“貧僧等心中默禱,殿下如何能知曉?不如……”

穆明珠見他如此主動,想到方才齊雲的提醒,反倒生疑,神色冷淡下來,道:“你若是心誠,佛自然知曉。”不再同他多話,自往屋中去了。

靜玉見公主收了笑臉,不敢造次,被晾在外麵隻好退下來,一動腰間又痛,忙拿手按住傷處周邊,眼睛餘光中忽然望見那黑帽都督,又嚇了一跳,忙躲到靜念身後去了。

齊雲手按刀柄走過來,冷聲道:“殿下要你們去外麵,還愣著做什麼?”

穆明珠所說的“外麵”,分明是她屋舍之外;此時齊雲下巴一點,衝著的卻是院門外。

然而靜玉不敢與他爭,低頭應了,忙就扯著靜念,一溜煙往院門外去了。

櫻紅在內服侍穆明珠睡下。

她做事周全,尋了兩個蒲團來,想著給外麵兩個小師傅送去,誰知人卻已經不在屋外了。

櫻紅走出窗下兩步,已有機靈的小侍女見她情狀,知她在尋人,上前悄聲道:“櫻紅姐姐,兩位高僧在院門外呢。”

櫻紅雖不知他們為何退到了院門外,但還是鬆了口氣。雖然殿下有時候任性而為,她也難以規勸,但靜玉與靜念去了院門外,總是比真發生點什麼,壞了佛門清修要好些。畢竟陛下崇佛,若是殿下如此胡為,傳到建康城中,總不會是好事情。

櫻紅便將那兩個蒲團交給小侍女,亦悄聲道:“給那兩位小師傅送去吧。”

院門外,靜玉蹲在玉階旁,正掀開僧袍,勾頭去看自己的腰,對靜念道:“阿念,你看看,我腰上定然青紫了。好痛,那黑帽都督一揮刀,我還當自己腰要被打斷了。我必要他等著!等我這兩日近了殿下的身,便要殿下看我這傷處,狠狠給他告上一狀!”

靜念跪坐在花木下鬆軟的泥地上,聞言仔細看了兩眼,道:“哪裡傷了?這卻看不出來。”

靜玉道:“怎麼可能?我都快痛死了。”他自己勾頭看了半天,手摸到傷處,的確疼痛難忍,但眼睛看去,卻絲毫不見異樣,非但沒有青紫,連一絲紅腫都沒有。

“好啊,這黑帽都督好臟的心。”靜玉恨恨道:“他必然是早料到了,怕我告狀,所以用了暗勁,故意不留痕跡。”

靜念不語。

靜玉看他兩眼,湊上來惱道:“你以為我在扯謊騙人嗎?我說的都是真的,他拿刀鞘打的我!”

靜念低聲道:“咱們這樣的人,本就是由人打、由人罵、不知死在哪一日的。”

“胡說!”靜玉憤憤然掩起僧袍。

靜念抬眸看他,道:“阿玉,你彆爭了。說不得咱們還能多活些時日。”

靜玉兩腿分開,坐倒在地,姿態不雅,摸著自己已經光溜溜的腦袋,口中惱怒道:“我舍了自己那一頭秀發,可不是為了來聽你這些屁話的。皇帝身邊的侍君楊虎,從前也不過是個樂師。揚州城裡能來幾個殿下?你不趕緊抓住這次機會,淨拖我後腿!”

靜念無奈道:“阿玉,你就是什麼都敢說。”

靜玉笑道:“是你什麼都不敢想!你想想看,一個樂師能做皇帝的侍君十年,我如何不能做殿下的侍君許多年?到時候什麼榮華富貴享不到?誰還敢輕賤於我?你又皺眉怕聽,我這還沒往大裡說呢——再下去多少年,等皇帝老了,萬一現下的殿下做了皇帝,那我豈不是就跟如今的楊侍君一般了……”楊虎的富貴,在他們這些人中是早已廣為流傳,甚至有幾分神話故事色彩了。靜玉說到這裡,想到自己竟然有可能與楊虎一般,不禁眼睛都發直了。

院門外的玉階下,巡遊的衛兵已經走過,靜夜無聲,隻有兩人低語。

靜念道:“公主殿下怎麼能做皇帝?”

靜玉道:“如今的皇帝不就是女的嗎?那公主殿下為何做不得皇帝?”

他們兩人本為世俗不容之人,因此思想中反而沒有世俗常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