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第 79 章(1 / 2)

《駙馬如手足,情郎如衣服》/青色兔子

第七十九章

揚州城外的謝家山莊外,迤邐來了一隊馬車。

至於山莊腳下,為首的馬車忽然停到了路邊,車中錦衣的管事下車來,走到後麵馬車車窗邊,笑道:“請焦老爺先入內。”

坐在馬車內的焦道成沒有疑心,擦著不斷流下來的汗水,道:“好,好。”他坐在這輛有著謝家徽紋的馬車裡,於車輪轆轆聲中,往雄大壯觀的謝家山莊而去,並不知道在他過去之後,原本停到路邊的那輛馬車悄悄轉了方向、載著到焦府中接他的“謝家管事”往來時的路而去。

焦道成一心想著等會兒麵見謝鈞之時,要談些什麼事情,又該怎麼保持儀態,更是想象不到,就在當時當刻,揚州城內的焦府已經被穆明珠的人掘地三尺。

這處謝家祖輩置辦下的雄壯山莊之中,山莊的主人謝鈞正坐在清泉上湧、涼風習習的花廳之中,也並不知道山莊外麵來了焦道成這位不速之客。

謝鈞一襲玄色衣袍,略有些散漫地坐在主位上,拆開了一封建業城中發來的信。

他最寵愛的歌姬流風,跪坐在旁,正細細碾著沉香屑。

謝鈞看了信中內容,並不意外地一笑,淡聲道:“謝瓊到底還是回西府兵中去了。”

流風握在手中的玉柱一頓,靜了一息,才低聲笑道:“恭喜郎君。”

謝鈞聽了她聲音,回眸看來,笑道:“流風看起來……可不像是高興的樣子……”

流風微一猶豫,見他眉目含笑,心中一動,試探著低聲道:“早知今日,回雪姐姐便不必被送走了。”她輕輕一歎,又道:“姐姐心係郎君,如今孤身在宮中也不知怎生憔悴……”

原來當初謝鈞之所以會送走回雪,其實根源是在侄子謝瓊身上。

謝瓊來建業城本是例行敘職,誰知一場夜宴中偶然見了回雪,自此便挪不開眼、走不動道了,百般借口留在建業城,怎麼都不肯再回荊州去。隻是回雪到底是謝鈞的歌姬,那是他叔父的人,謝瓊本來也不敢徑直開口討要,直到有一回謝鈞宴客,要回雪出來作舞,席間有人調笑於回雪,被謝瓊指著鼻子痛罵,這段愛慕之情才算曝光。

流風與回雪乃是謝鈞親手調|教出來的一對麗人,一擅歌,一擅舞。人非草木,孰能無情。即便是一條狗養在身邊十數年,也有感情了。

若不是因為謝瓊此事,謝鈞當也不至於送走回雪。

彼時寶華大長公主喜歡歌舞,卻沒有拿得出手的伶人歌姬。謝鈞正欲與寶華大長公主交好,便把回雪送了出去,也算是斷絕了謝瓊的念想,要他回荊州做正事去。誰知謝瓊青年人失戀,愈發行跡不堪,更有怨尤之語,最終惹得謝鈞動了怒,斬殺了他視若性命的愛驢。

這正是穆明珠離開建業城之前,去謝府要求謝鈞同來揚州賑災時,隔牆撞見的一幕。

而謝瓊見了血,這才算清醒過來。

如今謝瓊“迷途知返”,仍舊回荊州西府兵中做他的大官去。

昔日與流風一處起居、情同姐妹的回雪,卻回不來謝鈞身邊了。

流風在旁聽著,垂眸細思,心中難免淒涼,亦或有一絲不明緣由的憤慨,忍不住出言為回雪說話,大約心裡還是有一分天真的期盼。如今鬨出事端來的謝瓊已經離開了,那麼郎君可以把回雪接回來了嗎?郎君會這麼做嗎?

流風怯怯地抬眸看向謝鈞。

謝鈞撫過她含淚的眼,讚道:“流風這垂淚之貌,堪比西子捧心。”便攬她入懷,笑道:“郎君我也有幾分懷念你們雙姝在側時的快活。若回雪還在寶華大長公主府上,說不得還能換回來。如今她入了宮……這皇宮進去容易,出來卻難……”他想到設計讓回雪入宮的穆明珠,麵上的笑容慢慢淡去,眸中顯出陰狠之色來。

這個橫刺裡殺出來的小公主,已經壞了他不少好事。

自從穆明珠在揚州城內弄兵開始,他便避居到城外莊子上來,如今就好比那觀棋的君子,他隻遙遙看她如何落子,在輸贏落定之前卻並不準備出言插手。

待到這一局分出輸贏,若是穆明珠輸了,那便不必他出手,所有的計劃都不用變動。

但若是穆明珠贏了……

謝鈞眸光沉沉,卻還有些沒有拿定主意。

畢竟,他對焦家也越來越不滿意了。

這個念頭還未轉完,謝鈞便見仆從入內傳報,說是揚州城內焦府的老爺焦道成應邀來了。

謝鈞微微一愣,手中慢慢折起建業城來的那封信,思量著這“應邀”二字從何說起。

一時焦道成入內,雖是暮夏時節,白日卻仍是極為燥熱。他雖然一路坐馬車而來,卻仍是汗濕夾背,狼狽不堪,拖著肥大的身軀走入正廳來,站定了先喘了幾口粗氣。

謝鈞不曾起身,上下打量他一眼,緩聲問道:“焦老爺是應謝某之邀前來的?”

“是啊。”焦道成仍在喘氣,道:“草民一見大人的帖子,便忙跟著大人的侍從來了……”他望著謝鈞麵上神色,有些不安起來,從袖中抽出所得的帖子,呈給謝鈞,道:“這帖子上寫著……”

謝鈞垂眸隻看了一眼,便瞧出這是仿了他的字跡。

仿的字跡可以騙過彆人,卻騙不過本人。

同時他也認出了這筆仿字是誰寫的。

能把他的字仿寫到這等程度的,天下不多也不少,總有幾十人。但揚州城內有這份心,以此來愚弄焦道成,並且膽大包天作弄到他本人頭上來的,卻隻有一位。

此等手筆,除穆明珠外不做第二人想。

“難道……”焦道成臉上滾下豆大的汗珠來,也不知是熱的,還是氣的,“有人偽造大人的帖子?”他倒是也很聰明,雖然的確被這肖似謝鈞的字跡蒙蔽了,但立刻反應過來,“是那位公主殿下?”他又道:“外麵還有一隊坐著謝府徽紋馬車來的錦衣奴……”

那些自然也都是穆明珠的人假扮的。

謝鈞看著眼前焦道成又氣又急的樣子,又低頭看一眼那肖似自己的字跡,倒是想起最初見穆明珠的場景來。

那是明德十三年,他最後一位小叔父也病逝了,便離開陳郡來到建業城。

對於他的到來,皇帝穆楨是歡迎中又帶有警惕的。

歡迎是擺在表麵的,畢竟他是天下世族之望;而那警惕卻是寫在骨子裡的,要他在南山書院做了院正。

看似是尊崇他,其實不給他半點實權。

這也在謝鈞預料之中,他沒有不甘,安分地接下了這份差事。

所謀既大,更當徐徐圖之。

至少表麵上看起來,他是要做一位好院正的,來到南山書院之後,他第一件事情便是給所有的學生出了一道《易經》中的題目,要學生們論述。

那篇題目乃是《象》曰:“地中有水,師。君子以容民畜眾。”

南山書院的學生都有根基,除了極個彆的幾人,多數都解對了。然而其中獨有一篇,叫他握在手中,來回讀了三遍才放下。那一篇,正是穆明珠所作。

“自井田之法廢,兵農既分,天下不患無兵,而患在有兵”。

其中最精彩的幾句,謝鈞現下還能記得,其思想見地,斷然不像是出自一位十三歲的小姑娘——哪怕她的身份是公主。

穆明珠這位小公主的天資聰穎,早些年已經傳遍大周內外。

謝鈞自然也多有耳聞,但是看了她的文章,卻有些疑心——懷疑這是她那位鸞台右相的老師代筆所作,又或者這本是從蕭負雪思想中來的,穆明珠在旁聽到了便寫到了自己文章之中。

此後幾次題目文章,穆明珠所作都脫穎而出。

而謝鈞第一次見穆明珠,並不是在課堂之中,而是有一次天色已晚,他與一位友人對弈之後,沿著南山書院的林間小徑往後山宿處走去,卻見前麵仍有燭光亮著。已是半夜,前院不該還有人在。他心中奇怪,便信步前去,卻見是書房之中還亮著燭火——這書房原是給貴胄子弟溫書之用。

南山書院分了寒門與世家兩派學生,寒門子弟多刻苦,而世家皇族所出的學生鮮少有留下來溫書的。

謝鈞心生好奇,便繞到書房前,隔窗一望,卻見是一位金色裙裝的女孩、正坐在書桌前冥思苦想,鋪開的紙麵隻落了半篇的文字。那女孩望之不過豆蔻年華,眉目清麗,如含苞待放的花。

他生平愛美人,不由笑道:“小姑娘,怎得這會兒還在書房中用功?”

那女孩聽到他的聲音,似乎思緒被打斷了,有些惱怒地抬頭向他看來,眼神閃了閃,似是猜到了他的身份,忽然狡黠一笑,道:“微君之故,胡為乎中露?”

謝鈞微微一愣,目光這才從她的麵龐上劃過,落在那寫了半篇的紙張上,卻見正是他出的題目。他再往書房中看去,卻見角落裡立著兩位錦衣貌美的侍女,屏息閉氣仿佛不存在一般,絕非尋常人家的侍女。

原來這就是名動天下的四公主穆明珠,皇帝穆楨親出的女兒。

他早聽聞她的才名性情,隻是未曾料想到她竟還有如此的美貌。

在他想來,一個太聰明、又太愛展示這份聰明的女人,是絕不可能美麗的。

可是書桌前的少女擱筆笑吟吟看著他,看出他的身份、玩笑般反問他的話、與那解了一半的文章,無不彰顯著她的聰明智慧,而她的美貌擺在臉上,無可置疑。

平心而論,穆明珠是一個所有讀書人都想擁有的學生。

她聰明,一點就通、舉一反三;她勤奮,夜以繼日、熟能生巧;她是公主之尊,向人討教時卻謙虛有禮;她正值大好年華,卻連尋常女兒家的嬌氣都沒有,錯了便認錯,從不頂嘴找借口。她做事也很妥帖,對師長有種不過分的殷勤,叫人心裡舒服。她偶爾提出的問題,會叫人感歎她是從何想來的,也大受啟發。

謝鈞深感遺憾——穆明珠沒有生在他族中。

如果穆明珠這樣的孩子生在他族中,他是願意全力栽培,托付一族文脈的。

如此過了三個月,謝鈞在課堂上也時不時見到穆明珠,漸漸對她有了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