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9章 第 179 章(1 / 2)

《駙馬如手足, 情郎如衣服》/青色兔子

第一百七十九章

因為皇帝這完全不在預期內的封王提議,穆明珠垂首愕然,有一瞬間不知該作何反應, 是欣然謝恩還是假意推辭?母皇的用意又是什麼?

“快扶公主上前來,挨著朕坐下說話。”皇帝穆楨在上首又道, 仍是極慈愛親切的語氣,真如望眼欲穿盼了兩年的母親一般。

思政殿中伺候的都是人精, 聽了皇帝的話, 立時有兩名有頭有臉的宮女上前來,攙扶著穆明珠上前;另有宮人在皇帝旁邊置了座椅, 候穆明珠坐下。

穆明珠坐下來, 與母皇挨得極近,低著頭就看到母皇身上藕荷色的常服。這突然而來的親近, 卻叫她心中生出一股生疏的刺激感。

她與母皇雖然是母女,卻從未有過母女的親近。

穆明珠定定神, 揣摩著母皇的用意, 循著理智, 口中低聲道:“女臣未有尺寸之功, 如何能封王……”

皇帝穆楨平淡道:“你自有你的功勞。況且如你的那幾個哥哥,在外的武王、毅王、誠王, 又立過什麼功績?不過是年紀到了, 放出去便封了王。”

穆明珠一顆心砰砰跳起來,自來皇子封王, 母皇究竟是何用意?她再忍不住,終於悄悄抬眸,往母皇麵上看去。

已是日暮時分,因皇帝節儉, 思政殿中四角的連枝燈,隻亮了上首這一座,以至於殿內皆黯淡、隻有皇帝案幾所在處一團明亮。那明亮的燭光落在皇帝藕荷色的常服上,映出一種華麗的色彩;可是落在皇帝正在老去的臉上,卻清楚照出了疲憊之態。

雖然隻是過去兩年,可是母皇看起來比她上次離開建業時老了太多。

這樣的疲態,穆明珠前世隻在宮變那一夜的母皇麵上見過。

她驚訝的神色太過明顯,皇帝穆楨抬手撫了撫自己的麵頰,笑道:“朕看起來老了許多,不是嗎?”

穆明珠忙道:“母皇風華正茂,說什麼老?可是近日朝政繁忙,累著了?”

皇帝穆楨笑出聲來,道:“你這孩子,說什麼‘風華正茂’……”她是天下之主,在私下相處時言笑無忌,反倒比穆明珠更像是隨性的少女。

雖然隻要對皇帝穆楨稍有了解的人,都該清楚這是她千麵中的一麵而已。

穆明珠顯然也清楚這一點,並沒有因為皇帝看似輕快親切的態度就放鬆警惕,短短一瞬間已經把過去二年發生的重大事件在腦海中梳理了一遍。

她在雍州力推新政,母皇在建業也與世家周旋,自然勞心,可是從前十多年亦是這樣勞心過來的。

思來想去,多半還是因為穆國公穆勇通敵一事。

穆明珠過去所見,皇帝穆楨對於旁的血親倒也罷了,唯獨對穆勇這個當初送她來建業的長兄極為信任關切。穆國公因為自己能力有限,做不得機要大員,甚至尋常差事都難以敷衍。但朝中無人敢不敬穆國公,因為都知道皇帝對穆國公不同。哪怕從前穆國公奢靡無度、貪戀女色,鬨出許多上不得台麵的事情來,皇帝也都一一為他善後,除了罰俸、要他讀書之外,不曾有過什麼嚴厲的處置。每當朝中有難以處決之事,雖然穆國公給不出任何有用的建議,但皇帝還總是喜歡召見他入宮,與他說話排遣。

如果說濟慈寺的大和尚是皇帝舊臣中的老朋友,代表著臣子的忠誠與朋友的義氣;那麼穆國公對於皇帝來說,就是那一點稀薄微小的親情,從皇帝年少時存在,一直綿延下去。

大周高管名流為梁國勢力所滲透,固然讓人心驚,但皇帝穆楨這大半生什麼風雨不曾經曆,什麼危機不曾化解?唯有穆國公牽涉其中,才真叫皇帝穆楨受了重創。

雖然外麵隻當穆國公是年老病重而亡,但穆明珠心裡清楚,他是死在皇帝命令下的。

而親自做出這樣的決定,皇帝穆楨會感到疲累乃至於厭倦,亦是人之常情。

明亮的連枝燈燭光下,皇帝穆楨抬眸對上穆明珠的眼神,忽然一怔。

她這個女兒,生了一雙肖似她的眼睛,靜靜望來時,仿佛能洞見幽深心底事。

她往雍州這二年,真是曆練出來了。

皇帝穆楨若有所思,寒暄過後,便細問雍州的賑災收賦、罪刑處置乃至於風土人情等事項。

穆明珠這些都是入建業之前便打好腹稿的,此時一一答來,條理分明而又活潑有趣。

“如今你回建業來,雍州上下事宜,付諸何人之手?”皇帝穆楨含笑問道。

穆明珠平靜道:“暫由雍州三名彆駕協理。”

這樣的處理,顯然是說她認為這次回建業隻是暫時的,與皇帝見一麵,稍解皇帝“思女之情”之後,便會回到雍州,繼續她任期的最後一年。雖然穆明珠並不這麼認為,但要向外界表示她的確是這樣的想法。

皇帝穆楨笑道:“你萬裡迢迢趕來了,新王府還未看過,豈能輕易回去?三人協理,看似穩妥,可沒有主事之人、遇事不決也是大禍。”她頓了頓,看似隨意道:“虞遠山也在雍州有兩年了。此人學識過人,又出力於雍州農事,不如就允他遇事自專之權,也叫你騰出空來、在建業給朕效力。”

穆明珠豈能不應?然而心中各種念頭,好似斷線的彈珠一般,亂跳不停。

在皇帝看來,虞岱一定是忠於皇帝的,那麼要虞岱實質上代了雍州刺史之職,乃是要把雍州從她手中拿出來。但是皇帝底下一句,“在建業給朕效力”,仿佛又在允諾著更大、更核心的權力。

不等穆明珠從這一項安排中回過神來,皇帝穆楨又道:“近來梁國那邊,烏桓之亂,你可聽說了?”

穆明珠心中一驚。

梁國烏桓之亂,便是梁國皇帝拓跋弘毅對趙太後與弟弟拓跋長日動手後,拓跋長日逃出生天,跟著齊雲來到雍州求救。她撥了專人,護送拓跋長日往烏桓借兵,意圖延長加劇梁國內部的爭鬥。

她和拓跋長日相識是在揚州。

而此前齊雲去雍州,本是奉命查她與梁國小皇子拓跋長日的流言。流言的源頭,齊雲私下最早隻追查到建業皇宮中。

穆明珠心中一直有個朦朧的猜想,那就是這流言說不得是母皇命人散布的。果真如此,現下母皇問起烏桓之亂,她豈能不小心應對?

不管心中多麼警戒,穆明珠麵上一絲不露,笑道:“女臣在雍州亦有所耳聞。梁國內部,兩子相爭,正於咱們大周有利。”

皇帝穆楨點頭道:“是啊,自己人若是爭鬥起來,便給了外人可趁之機。”她意有所指,道:“咱們大周可莫要如此呐。”

大周自然最好不要出現爭奪皇位的局麵,可是這話對著她說卻又是什麼意思呢?

此時晚膳已經備好。

穆明珠移步側殿,陪著皇帝穆楨用了一頓心神不寧的晚膳,根本不知自己吃下去的菜肴是何滋味。

“天色已晚,宮門下鑰。朕看你今夜便留在宮中,還是宿在你從前的韶華宮中。”皇帝穆楨和氣道:“知道你要來,朕已經命人提前清掃出來。”

穆明珠沒有拒絕的理由,隻能感謝慈母厚愛、皇恩浩蕩,答應下來。

皇帝穆楨移步正殿,還有未處理完的政務。

穆明珠獨自走出來,仰頭就見皇宮上空、秋夜漫天繁星。她往白玉階而去,走過廊柱時,卻見守在正殿門口的兩名高階宿衛,相貌相仿,年少卻麵生,便知這是皇帝新拔擢的一對校尉,秦氏兄弟。

她在雍州提拔了獵戶出身的丁氏兄弟為校尉,皇帝穆楨在建業城中也選拔了一批年少驍勇的末流世家子弟,其中便以這秦氏兄弟最得皇帝信重。

穆明珠乃是皇帝親出的女兒,從前自思政殿前走過,沿途的宿衛都會以目光致意。

如今這新來的秦氏兄弟卻是眼觀鼻、鼻觀心,任由穆明珠的目光從兩人臉上來回掃過,卻絲毫沒有要示好的意思,甚至神色中更透出冷峻來,仿佛要以此表明他們是隻忠於皇帝的衛士。

穆明珠收回目光,緩緩下了白玉階。所以說,人受到重用是有原因的,這秦氏兄弟顯然很明白是什麼使得皇帝棄功勳舊臣之後不用,反而要選他們這等尋常出身的子弟在身側。

是夜,穆明珠宿在舊時韶華宮中。

這是她曾經生活了許多年的宮室,其中的一花一木她都很熟悉。

然而韶華宮中景色依舊,人卻都已經換了。原本的宮人,部分跟隨她去了公主府上,剩下的便分往各處宮室,隻留了幾個看守空屋子的。

如今因為她臨時宿住,皇帝特意撥了宮人下來。

那迎上來的大宮女,卻個個麵生,大約是這兩年新升遷上來的。

穆明珠隻簡單洗漱,沒有沐浴,命眾人退下,獨自合衣臥在舊時床上,隔窗望著院中的花樹與月光,心中轉著千百樣的事情,在陌生宮人的服侍下也難以放鬆,如此一直到三更時分才朦朧睡去。

可是穆明珠這一覺睡得極不安穩,連續做了好幾場錯亂的夢。

她夢見自己睡在一處四處漏風的大房子裡,一麵沿街,時不時有陌生人走過窺伺;一麵接著荒草萋萋的院子,有野豬等凶猛的獸類出沒。忽然之間,她在那空曠大房子中醒過來,卻見有一個七八歲的女孩站在床頭邊盯著她。她驚出了一身冷汗,坐起身來攥著那女孩的肩膀,厲聲追問她怎麼來的,有何目的。那女孩怯生生指向房屋漏風的大洞,原來是不小心進來玩耍的。她鬆了口氣,推著那小女孩出去,命那小女孩不可再來。一轉頭,她卻又出現在院子裡,腳邊是一隻野豬幼崽,不遠處卻是瞪著猩紅眼睛的母野豬。那巨大的母野豬直撲而來,她轉身便跑,要躲進屋子裡去……

她發瘋般奔跑!奔跑!卻眼看要給那野豬追上——

——穆明珠猛地從噩夢中驚醒過來,隻覺心跳如雷,抬手一摸,額上出了薄薄一層冷汗,窗外卻還是黑暗,內室之外靜悄悄的、宮人並沒有察覺她醒來。

暗夜中,鐘鼓聲遙遙傳來,正是五更天。

她在雍州說一不二,再入建業卻好比拔了牙的老虎,也難怪噩夢連連。

這一趟甘冒奇險歸來建業,當有所成效才是。

穆明珠叩擊床板,坐起身來。

外麵的宮人應聲而入,那麵生的大宮女輕聲問道:“殿下要水還是要茶?”

穆明珠淡聲道:“服侍本殿更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