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漸深, 繁星漫天。
就在蘭舟城內的百姓們還沉浸在煙花的絢麗當中時,一輛馬車直接從城內的雲來客棧直奔城門外而去。
馬車內,抱著棠寧沒有鬆手的晏行之, 低頭看了眼她蒼白的近乎透明的臉龐, 在她額上落下虔誠的一吻過後, 便伸手將那有些下滑的披風往上拉了拉, 臉頰貼著她的額,眼神明明滅滅, 詭譎不定。
其實當日棠寧被人擄走沒多久, 他就已經收到消息她最後是被方雲揚給救了, 兩人還意外流落到了一個偏僻的小山村裡。
得到消息之後,他之所以沒有在第一時間就去將她接回來, 主要還是他真的相信方雲揚的人品, 隻要他在, 就一定可以保護好棠寧。而他這邊,與晏無涯的人正鬥得如火如荼, 將她接回來, 他還需要擔心她的安危, 所以將她暫時寄放在方雲揚身邊是最穩妥的法子。
半個月的時間,足夠早已在墜崖前就安排好所有後手的晏行之, 將鬼嘯崖一役實力大降的寂月教收拾個七七八八,之所以是七七八八,主要還是因為當日的意外墜崖, 給了老狗晏無涯一個反應緩衝的時間,這才導致他領著葉梟攻到寂月教總部時, 晏無涯竟然先他一步聞風逃了, 至今他的人也沒搜尋到這位寂月教主的藏身之地。
雖然沒有在寂月教總部找到老狗晏無涯, 他卻找到了另外一份意外之喜。
這麼想著,晏行之緩緩抬手從自己的口袋裡掏出一張泛黃的羊皮紙來,又看了眼懷中的棠寧。
早在過來青葉村找回棠寧之前,他就已經先去了一趟幽蘭穀找了一下之前給他提出渡毒之法的毒手藥聖。
現在甚至隻要一閉上眼,他都能回想起對方當時的表情來。
“當日我不過也是隨口一說,還真叫你找到了傳說中的寒玉冰體?什麼?你問渡毒之人有沒有什麼活下來的法子?哈,沒有!即使叫你再尋來一個寒玉冰體也沒用,並且如果毒還在你那個小兄弟身上,我多研究幾年,說不準還能尋到解毒的方子,但在渡毒之人身上,即便是華佗再世,也救不了她的小命,這就是渡毒之法的霸道之處,所以你讓她,自己安心等死吧!反正這毒死起來也快,還沒什麼感覺……”
一想到這裡,晏行之閉了閉眼,捏著披風一角的手用力到微微有些顫抖。
許久,他才深深吸了口氣,驀地睜開雙眼,將視線再次彙聚到麵前的羊皮紙上。
這是他在晏無涯寢殿床頭的暗盒裡意外取到的,得到之後,他才明白,從頭至尾,晏無涯都隻是在算計於他,他之前給他的所謂淬骨之法,隻是他早年意外在一個海島的山洞裡得到的,原名叫百淬無相功的一小部分。
這種武功十分逆天,練起來更是比登天還難,首先用這世上毒性最烈的毒-藥淬煉根骨這一點就足夠惜命的晏無涯望而卻步,畢竟這樣凶險的法子,他可不敢輕易拿自己嘗試。
在晏行之前頭,他早已找了數百人試驗過了,不知道浪費了多少草藥,可從沒有一個人能熬過最初的淬骨的階段。鬱悶之下意外遇到了,被眾人壓在地上打得血肉模糊,眼中也始終閃爍著不屈服不認輸的狼一樣眼神的晏行之。
一個心血來潮,他就也給了他一份淬骨之法。
一時的隨手為之,卻沒想到晏行之後來竟然給了他那樣一個大的驚喜,尤其是在知道晏行之毒發之時縮回到幼年模樣的消息後,更是待他前所未有的和藹可親了起來,還將他收為自己的義子,並賜予了晏姓,親自給他取名為晏行之。
之前的晏行之不清楚晏無涯這些舉動背後的含義,在看到這羊皮紙之後,他徹底明了。
原來這所謂的百淬無相功,練到了極致,不僅銅皮鐵骨,金剛不壞,萬毒不侵,甚至還能恢複青春,延長壽數,更甚者,其中有一篇幅顯示隻要你願意按照上頭的法子主動分出自己一半的性命出來,即便你的摯愛之人,僅剩下一口氣在,也能逐漸恢複生機,毒病全消。
所有的毒!
晏行之用力捏緊了手中的羊皮紙。
他承認他心動了,真的心動了。
但,晏無涯那老謀深算的東西,都選擇逃走了,還不將這羊皮紙一並帶走,擺明了就是算計他。
這是一個陽謀。
晏行之卻不得不往下跳,當然,他也可以選擇不跳,隻要他能硬下心腸,眼睜睜地看棠寧去死就行。
他能做到嗎?
晏行之轉頭看了一眼身旁的棠寧,許久,突然輕笑了聲。
他,做不到……
誰讓他對她就是動心了呢!
而選擇走蘭舟城這條路,他也不全是為了帶著棠寧追尋往昔,當然這是一部分原因,更主要是他如果選擇將練那百淬無相功分命篇的話,就必須來這附近尋一種特有的毒蟲。
至於棠寧——
才想到這裡,一直勻速前進的馬車忽然停了下來。
“晏大哥!”
聽到車外的呼喚聲,晏行之緩緩掀開了麵前垂著的簾子,抬眼便看到同樣一襲黑衣的葉梟正抱著劍,站在前方不遠處的柳樹枝條上,嚴肅凝重的小表情在一看到他懷裡抱著的棠寧,便立刻轉變成了克製不住的興奮與狂喜。
腳尖一點,他便迅疾地直奔馬車而來。
“晏大哥……棠棠……”
葉梟驚喜得都有些不知道怎麼是好了,想要伸手,但想起那日棠寧痛苦不已的表情,他又膽怯地將手縮回,麵上露出了一副手足無措的表情來。
晏行之清楚知道這半個月的時間,除非必要,葉梟都是在外頭四處尋找棠寧,幾乎已經快要將整個江湖都翻過來了。
正是他這樣的行為,讓晏行之清楚地知道,葉梟是真的開竅了,而讓他開竅的人便是棠寧,他是真的愛上她了,而非隻是簡單地將她視為一起玩的夥伴。
現如今晏行之要去練那百淬無相功分命篇,將棠寧交給誰他都不放心,除了葉梟,他相信即便是自己丟了性命,他都會將棠寧保護得好好的。
而這也是晏行之選擇帶棠寧來蘭舟城的原因之一,他必須要在自己走之前,再在棠寧的心裡劃出一道深深的痕跡,愛也好,恨也好,他要她記著她,隻記著他。
這般一想完,抱著仍舊未醒的棠寧,出了馬車的晏行之低頭再次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後,便將她直接遞到了麵前的葉梟手中,啞著聲音開了口,“現在立刻帶著寧寧回仰月山莊,最遲一月,我就會趕回來,這一月你隻需要好好看著寧寧,讓她安安穩穩地在仰月山莊等我,知道嗎?”
聞言,葉梟動了動唇,似是想要說些什麼,但最後還是接過了棠寧,用力地點了下頭。
不知過了多久,再次睜開雙眼的棠寧,看著頭上花紋精致繁複的帳頂,還有些沒回過神來,一道熟悉的聲音就在她的耳旁響了起來。
“棠棠。”
轉頭,她便看到了手上捧著一大束玉光花的葉梟,正站在門口的位置,雙眼喜不自禁地朝她看來過來。
花很新鮮,一看就知道是剛采下來的,花瓣上頭還沾著露水。
僅看了一眼,棠寧就平靜地收回了自己的視線。
一見她這樣,葉梟所有的興奮與高興就像是被人一盆冷水澆了下來,眼神也從之前的期待喜悅轉變成淡淡的失落與沮喪。
他捧著花緩緩走到棠寧的床前,用她教他的辦法努力擠出一個最燦爛的笑來,就將花遞到了棠寧的,麵前,“花,給……”
他的話還沒說完,棠寧就已經先他一步開了口,“晏行之呢?”
聽到棠寧的問話,葉梟先是怔了怔,隨後緩緩回答道,“晏大哥,有事,沒回來……”
“既然如此,沒有什麼事情的話,請你出去,我需要自己一個人休息會……”
她頭也不抬地這麼說道,見鼻端還縈繞著玉光花淡淡的花香味,她又補充了句,“花也請你帶出去。”
“棠……”
“出去!”
棠寧冰冷的聲音毫不留情地響了起來。
聞言,葉梟漆黑的狗狗眼中很快就升起了一片難受委屈來。
見棠寧又躺回到床上,他猶豫了下,還是抱著他大清早采回來的花,走出了房間,連懷中的花好像都被他情緒影響得微微有些發蔫。
可葉梟從來都不是那麼輕易放棄的人,他知道棠棠在生他的氣,所以才會不開心到連笑都不會笑了,他喜歡她笑起來的樣子,特彆特彆好看,如果可以,他想讓她再次笑起來。
抱著這樣的想法,不管遇到多少次冷臉,葉梟也始終百折不撓著,接下來的每一天他都在讓棠寧開心的這條路上奮力著,從送花到綁秋千,從送小寵物再到各種首飾衣裙,送到後來偶爾出房門散步的棠寧甚至隻要遠遠地看到葉梟,便會立刻回到房間裡,再也不肯出來,徒留捧著禮物,臉上還帶著笑的葉梟一臉失落地站在原地,很快又會振作起來,繼續絞儘腦汁著。
這樣過了一段時間後,這一日,終於叫葉梟想出了個肯定能討棠寧開心的法子,並為此一夜都沒合眼。
第二日,看到出現在花園的假山旁的棠寧,在她剛準備轉身就走之時,他第一次運起輕功瞬間到了她的跟前,“等等,棠棠……”
聞言,被迫停下腳步的棠寧皺眉朝他看來,提起氣來,剛準備開口說些什麼,下一秒她就看到葉梟背在身後的手一下就舉到了她的麵前來。
“給,我做的,棠棠,你嘗,一嘗。”
葉梟笑容大大地這麼說道。
而此時的棠寧看著對方手中舉著的白瓷盤子上,躺著的幾個還冒著熱氣的糖三角,和葉梟那明顯留下不止一處燙傷的雙手,還有眼底那淡淡的青黑之色。
哪裡還猜不出,這人必定是昨晚一晚上沒睡,才做出了這樣似模似樣的糖三角來。
“我做了,一個,晚上,已經,嘗過,一個,很甜,你吃,開心。”
說話間,葉梟又將手中的糖三角往棠寧的麵前送了送。
麵粉夾雜著紅糖的香味不斷地往棠寧的鼻子裡鑽來,可她卻並沒有如葉梟所願地嘗上一個糖三角的意思,反而雙眼一直眨也不眨地盯著麵前的這盤糕點,許久,才緩緩抬起一直顫抖個不停的右手,隨後猛地將遞到她眼前的這盤糕點打翻在地。
啪的一聲脆響,瓷盤碎裂,白胖胖的糖三角也跟著一並掉到地上,沾到了塵土。
葉梟愣愣地看著地上的糕點,身旁棠寧的聲音就已經響了起來,“夠了,不要在跟我裝傻充愣了,可以嗎?話說以前你看我是不是覺得很好笑,在床上認不出自己的夫君也就算了,白天竟然還厚著臉皮地非要跟你做什麼朋友,然後教你這些弱智的東西,你是不是早就在心裡不止一次地笑我太蠢,哈,你和晏行之真的是我在這個世界上,見到過的最惡心的兩個人!”
話剛說完,棠寧就感覺到了自己身體的不對勁,身子也跟著踉蹌了下,眼前所有的景色更在這一瞬間,飛速地模糊了起來。
而這頭的葉梟在察覺到不對勁的刹那,就連忙抬起頭,直接就看到棠寧用手捂在自己胸口的位置,正急促而劇烈地喘著粗氣,額頭更是沁出一顆顆豆大的汗珠來,渾身都在不停地打著顫。
這副模樣,這樣子……
葉梟第一時間便立馬衝上前將快要摔倒在地的棠寧抱入了自己的懷中,他看著她如同一尾離了水的魚似的,即便長大了嘴巴,也好似吸不進一口氣似的,蒼白的手直接抓住了他的手掌,指甲深深地嵌入進了他的手背裡。
可葉梟卻像是完全沒了痛覺似的,愣怔怔地看著這樣的棠寧,這樣的反應,不正是他之前無覺之毒第三次毒發之時的模樣嗎?
若說先前葉梟還有些不太明白棠寧曾說過的渡毒是什麼意思,那日她為什麼要那般傷心痛苦的話,此時親眼看到棠寧毒發的他一瞬間就懂了所謂的渡毒,原來根本就是將他身上的無覺之毒完全轉移到棠棠身上,讓她來替他毒發,替他痛,替他……死……
看著這樣痛苦的棠寧,他毫不猶豫地趕緊就將她帶到了雲霧山頂,然後將她小心翼翼地放入藥泉裡頭,親眼看著她整個人顫抖的幅度逐漸變小,表情也慢慢從快要窒息的模樣變得平靜。
可她那蒼白的臉色仍舊在提醒著葉梟,會死的,棠棠,她會死的,死了就是沒有了,再也見不到了,即便……即便他把江湖都翻了個底兒朝天,也不會再找到一個會對他笑,教他做糕點,讓他一看到就會心跳加速,連睡著了都會笑的棠棠了……
明明已經見識過,也親手製造了那麼多死亡的葉梟平生第一次這般懼怕死亡,心臟更像是被一隻看不見的大手用力捏住,捏緊,越來越緊,越來越大力,最後疼得他甚至都有些不知道怎麼才能讓自己好過了。
便是這一時,他完全忘了晏行之給他帶著棠寧安穩留在仰月山莊的叮嚀,整個人猶如無頭的蒼蠅一般在藥泉這小小的地方開始轉悠了起來。
他不要棠棠死……
不要她死……
可誰能救她呢!毒手藥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