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5、第 235 章(1 / 2)

火紅色的巨鹿,如一簇在黑夜中燃燒不息的烈焰,纖細修長的四肢輕盈地踩踏在屋頂上,自遠方飛躍而來。

它來到那與它自小一起長大的少年麵前,將口中銜著的那支箭送到少年的麵前。

從它口中落下的箭支輕飄飄地懸浮在了彌亞身前。

那是一隻通體冰藍的箭。

就像是最寒冷的北方被冰封的大海深處凍結的沁藍冰川上的寒冰雕琢而成。

而細長的箭身之中,卻又像是不斷流動著的一汪藍水。

那是最純粹的、不帶一點瑕疵的清透的冰藍之色。

美得令人心悸。

但這種心悸卻又是因為從它身上隱隱透出的某種無形而又強大的危險。

【海之箭】

看到它的第一眼,彌亞腦中就浮現出了它的名字。

因為實在太熟悉。

那種熟悉的感覺,就像是他第一次看到月之弓一樣。

就算沒有記憶,也有一種隱約的感覺在告訴他。

它們就仿佛是他身體的一部分,是他最心愛的東西。

……

月之弓與海之箭。

它們本就是一體。

它們本就是為了它們的主人而誕生。

為主人而戰,那就是它們存在的使命以及唯一存在的意義。

但這樣的它們,卻闊彆了它們的主人以及彼此也分離了上千年的時光。

沉寂千年之後,如今,它們終於重歸主人身邊。

……

彌亞凝視著懸浮在自己眼前的箭支。

冰藍的流光映入他的瞳孔之中,與他眼底的藍意融化在一起。

突然之間,他左手上的白弓脫手而出。

一直安安靜靜地待在他手中、隻是偶爾在弓身掠過一道微不可見的淺光的白弓自行飛起。

彌亞睜著眼,看著白弓飛向懸浮在前方的箭支。

當弓與箭交觸的那一瞬間——

一道月白色流光自白弓身上湧出。

一道冰藍色流光自冰箭上湧出。

兩道不同顏色亦是不同力量的流光撞擊在一起、交融在一起,綻放出奇異的光。

那光是極其柔和的,但竟是強硬地將從天而降籠罩在彌亞周身的血色月光都逼退了出去。

它環繞在少年的周身,宛如一縷柔軟的飄帶。

它圍繞少年飄然起舞時,帶起的無形的氣流拂過四周,帶起淡金色的發絲在黑夜中輕柔地拂動著。

光的飄帶掠過之處,隱隱留下一點熒光似的細碎微藍光點。

那就像是有一股無形而近乎透明的海水環繞在彌亞的周身。

海水湧動時,少年的發絲以及衣角就隨著水波飄動起伏,劃開極為柔軟的弧度。

大角鹿發出一聲清亮的鳴叫。

站在還不及自己胸口的少年麵前,它低下自己巨大的頭顱,親昵地蹭了蹭彌亞的額頭。

黑亮的眸凝視著彌亞,它在用無聲的目光告訴著彌亞。

它永遠都是他的同伴。

無論何時。

彌亞仰頭和那雙漆黑的眼眸對視著,他的眼輕輕彎了起來,滲出笑意。

他伸出雙手,將那顆蹭著自己的大腦袋摟住。

他什麼都沒說。

這是他的同伴。

從小一起長大,心意相通的同伴。

他和它之間,從來不需要多餘的語言。

彌亞閉上眼,將臉頰貼在對方柔軟的毛發上,瑩瑩如白玉的巨大岔角就在他的頰邊。

似飄帶一般的流光環繞在他身邊,湧動了一下。

細長的冰藍箭支微顫著,它所經曆的一幕幕都自他的腦中閃過。

他看見了漆黑無光的地底深處,無聲無息如同死一般的寂靜之地。

他看見了在黑暗中燃起的火光,還有那名有著如火一般豔紅長發的盜賊一身狼狽地尋找到了埋葬在地下深處的箭匣。

他看見背負箭匣的黑發男子,縱馬在大地上奔馳著,沒日沒夜不眠不休,一路向南奔向王城。

他看見猶豫地盤旋在海麵上的大海豚最終還是縱身鑽入海中,將沉入海底的黑發男人托出海麵。

他看見火紅的巨鹿從黑發男子手中接過冰箭,銜著它一路奔跑跳躍而來……

…………

彌亞微微睜眼。

他的臉頰還貼在大角鹿的絨毛上,柔軟而溫暖地觸感傳遞到肌膚裡。

他輕輕地笑了起來。

在這座所有人都在沉睡的城市裡。

隻有他一個人。

但是,又不是隻有他一個人。

他有同伴。

很多很多的同伴。

還有……

他一直都能清楚地感覺到,那股從大地上傳遞來的無時無刻都環繞著他的無形的力量。

那就像是有一雙看不見的、溫柔而又強而有力的手臂擁抱著他。

他在守護著他。

即使他現在並未在他的身邊。

突然間轟隆一聲巨響。

大地劇烈地震蕩了起來。

伏在白月鹿身上的彌亞猛地抬頭。

透過樹杈似的大角,他看到了天空中那輪血紅的圓月。

那輪血月看起來越發巨大,像是直接往大地上壓了下來。

它投落的月光越發濃鬱,一縷縷月光簡直就像是淋淋的血絲自天空流淌到地麵。

海浪在呼嘯,一層又一層的高浪重重疊疊地卷起,咆哮得越發厲害。

巨浪一下又一下,凶猛而又狂野地狠狠撞擊在守護王城的水幕之上。

那自天穹落下的雪白天梯映入少年的瞳孔中。

它在飛速地落下。

似乎有什麼力量讓它降落下來的速度比之前快了一倍之多。

它不再如之前那般緩緩地、徐徐地降落,而像是失去了控製那般,肆意地墜落而下。

是的,墜落。

它現在落下的速度隻能用從天穹墜落來形容。

當彌亞抬頭去看的時候,那個看上去無比龐大的天梯弧道已經在頃刻之間落到了城市的上方。

它就在彌亞頭頂正上方,亦是傾斜的方尖塔的正上方。

環繞在天梯周身的不屬於人間的力量隨著它的降落,簌簌向大地飛來。

自地麵看上去,那一道道流光從天梯上墜落,就仿佛是有無數的流星隕石從天穹墜落,向大地衝擊而下。

轟隆!

轟隆隆——

接連不斷的巨大轟鳴聲震撼著整座城市,數不清的流星狠狠地轟擊在城市上空。

方尖塔在顫抖,金黃色的光罩更是在劇烈地顫抖。

環繞著城市的運河中的水浪高高地濺起,一層又一層,不斷地重疊而起。

巨浪滔天。

大地震動。

在轟隆隆的轟鳴聲之中,突然哢嚓一聲,那是大地迸裂的聲音。

隨著支撐光幕的金色方尖塔顫抖不休,它所在之地終於承受不住,裂開了一道口子。

在這片大地裂口的同一時間,就在傾斜的方尖塔前方的祭台也隨之劇烈地一震。

底部的台階陡然裂開。

裂紋自祭台的底部起,如同向四麵八方蔓延的蛛網一般,自下而上飛速地攀爬向上。

轉瞬之間,就在大地再度猛地顫抖了一下之後,又是哢嚓一聲巨響,高大的祭台竟是從中間整個兒裂開成了兩截。

幾乎是在腳下的祭台裂開成兩截的同一時間,彌亞縱身一躍。

少年纖細的身體躍上了白月鹿的後背之上。

他飛躍而起的姿態輕盈得如同展開雙翼的白鳥。

淺色的披風在他身後被祭台裂開時掀起的氣流吹得高高地飛揚而起,就如同在身後他展開的巨大羽翼。

大角鹿發出一聲清脆的鳴叫。

躍上鹿背的彌亞仰起頭,風帶著他淡金色的額發從他的藍眸前掠過。

他仰頭看著天穹。

已經落下的白玉天梯是如此的龐大,如同一座弧形的巍峨重山,重重地壓在城市之上。

從它身上墜落的流光就像是從高山上簌簌滾落的碎石,轟隆隆地砸落而下。

天幕之上,守護城市的金黃色光罩已是不堪重負,明暗不定,顫抖得厲害。

當它崩塌碎裂之時,就是整座城市毀滅的一刻——

騎在鹿背上的少年仰頭凝視著像是被數不清的流星火雨撞擊轟炸而顯得異常可怖的天幕。

他的眼睜得很大,瞳孔也異常的明亮。

銳色從那圓而亮的瞳孔中透出。

像是一把無形的利刃,破開陰影,露鋒出鞘。

“雅刹爾。”

彌亞叫著大角鹿的名字。

他的手溫柔地撫過大角鹿修長脖子上柔軟的毛發,但是他的目光是與他動作完全相反的淩厲。

就連喊著大角鹿的聲音也仿佛帶著一種迫人的銳氣。

一字一句,皆是鋒芒。

目光銳利的少年說:“我們走。”

在最後一個‘走’字落音的那一秒,祭台徹底崩裂開來。

從中間裂開的祭台兩截在震耳欲聾的轟鳴聲中緩緩向著兩側倒下。

而就在祭台裂開倒下的那一瞬間,幾乎是在同一時刻,白月鹿騰空躍起。

它龐大的火紅身軀如飛翔的羽毛一般輕盈地在空中跨越了一個優美的弧線。

它從坍塌的祭台上躍起,在空中劃過一道殘影,而後,伴隨著啪嗒一聲微小的聲響,雪白四蹄落在前方傾斜的方尖塔上。

祭台崩塌著,自裂開的大地上沉了下去。

同在這一片大地上的方尖塔亦隨著大地的顫抖在緩緩下沉。

隻是在之前的震動中成為斜塔的它沉陷下去的速度要緩慢上許多。

哪怕已經傾斜到不堪的地步,哪怕在塌陷,哪怕在一點點地沉入泥淖之中,它依然倔強地挺立在地麵之上,如一柄斜斜地插在大地上的利劍。

劍尖依然筆直地、毫不屈服地指向天幕之上巨大血月,還有那自血月天穹上跨空墜落大地的白玉天梯。

——此時此刻,它傾斜的姿態像極了指向天穹的道路。

落在方尖塔上的白月鹿奔跑了起來。

沿著傾斜的方尖塔。

它高高地昂著頭,頭頂樹杈似的巨角迎著呼嘯而來的狂風。

它雪白的蹄子踩踏在斜塔金黃色的石壁上,發出清脆而又響亮的腳步聲。

在奔跑的白月鹿上,彌亞伸出手。

已經坍塌的祭台上方,那懸浮在空中的一弓一箭瞬間化為一道流光。

流光在夜空中掠過一道彎彎的弧線,落在少年伸出的手上。

少年坐在火紅的巨鹿之上。

狂風從他頰邊呼嘯而過,吹亂了他的淡金的鬢發,將他身後淺色的披風高高地扯向天空。

他仰著頭。

如在黑夜中閃耀著光輝的沁藍寶石而亮得驚人的瞳孔中映著天空中那數不清的像是隕石流星般撞擊下來炸開的光暈。

彌亞用力地握緊手。

手中弓身冰涼的觸感滲入掌心。

冰藍的箭支化作流光環繞在弓身四周。

他從來都不是一個人。

他的同伴們一直都在他的身邊。

以另一種形式。

就像是地底深處的那個人此刻在以另一種方式守護著他一樣。

火紅巨鹿依然在奔跑。

從天幕上落下的血色月光越發濃鬱,厚重得近乎實質性一般。

它們形成了血紅色的濃霧,自四麵八方向這座城市的中心、那正在塌陷在方尖塔湧來。

遠遠看去,就像是天空中有著一縷縷濃稠的鮮血流下。

它幾乎將斜塔整個兒覆蓋住,凝聚得宛如流水般的血霧沿著方尖塔流淌下來。

那濃稠的血霧一波又一波地流淌著,湧動而來,纏繞上白月鹿的四蹄,仿佛是要將白月鹿的四蹄纏在血色的泥淖之中,讓其停下奔跑的腳步。

不止是從上方流淌下來的濃稠血霧。

大地依然在震動不休。

地麵的裂口隨著震動在不斷地擴張,像是在地上張開巨口的怪物,吞噬著那無數碎裂滾落的石塊。

曾經高聳在地麵的巨大祭台已經徹底崩塌、沉陷於裂口之中,墜向深淵。

而依然倔強地斜立在大地上的方尖塔也終於承受不住數股不同的可怖力量的撞擊,金黃色的石壁上張開了數道裂紋。

裂縫一旦張開,便再也控製不住。

一道道裂口像是蛛網一般迅速地在方尖塔石壁上蔓延、擴張。

自底部向上。

伴隨著哢嚓哢嚓的碎裂聲,伴隨著轟隆隆的地裂聲,一塊塊碎石從方尖塔上掉落。

方尖塔自底部開始崩塌。

裂紋瘋狂向上部蔓延,仿佛有一頭看不見的怪獸將方尖塔的石壁踩踏出裂紋,以可怖的速度向正在方尖塔上奔跑著的白月鹿追去。

啪嗒!

啪嗒啪嗒!

白月鹿依然在奔跑。

向著天穹。

火紅的巨大身軀被迎麵而來的血紅濃霧包圍著,雪白四蹄重重地踩踏在濃稠得近乎在流淌的血水之上。

被它的蹄子踩踏而湧動漾出的血霧就像是向四麵飛濺出去的鮮血。

方尖塔石壁的崩塌就追在它和彌亞的身後。

它的四蹄前一秒踩踏過的石壁,下一秒就被裂口追上而崩塌落下。

隻要慢上一秒,它和它背上的少年就會隨著崩塌的石塊一同從天空墜落——

風聲在彌亞耳邊呼嘯。

載著他的白月鹿奔跑著,風馳電掣。

太快。

快得他除了耳邊狂風鼓動的聲音之外再也聽不到其他任何聲音。

兩側的景色以近乎殘影的速度從他身邊掠過。

無論四周如何變化,他的眼始終一眨不眨地盯著前方,盯著那座那高懸在天穹之上的天梯。

——斜塔的塔尖所在之處,就是離降落在城市上空的天梯最近之處。

在呼嘯的風聲中,在視線中越來越大的血色圓月中,在越來越近的塔尖之前,彌亞抬起手中的弓。

圍繞著弓身緩緩旋轉著冰藍光點瞬間化為一道流光,從少年的拉緊弓弦的指尖穿過。

化為冰藍色的利箭,搭在弓弦之上。

突然,就在他舉弓的這一刻,一聲低低的歎息在彌亞的腦中響起。

那是和之前在他腦中響起的聲音完全不一樣的聲音。

厚重而綿長,低沉而悠遠。

仿佛來自遙遠的空曠之地,又像是海浪湧動時經久不息的浪濤。

那亦是……讓他從靈魂深處感到熟悉的聲音。

【萬年之前,大地上一片混沌……】

【那個時候,大地上是荒蕪的,愚昧而又無知的人類在大地上渾渾噩噩地生存著,茹毛飲血,如同蠻獸。】

哪怕是到了最緊急的這一刻,那個低沉的聲音依然不急不緩,平穩地、徐徐地在彌亞腦中講述著過去。

【然後,天梯開啟,眾神降臨大地,引導人類,人類從此擺脫了野蠻和蒙昧,開啟了屬於他們的文明……】

【是諸神,指引人類走向興盛。】

【人類信仰和侍奉我等,而我等則庇護人類的國度,引導他們走向正確的道路。】

【人類在大地上的繁榮,皆是因為我等的庇護。】

【天梯毀滅,大地和神國的聯係將永遠斷絕。】

【現在,我的孩子,作為神祇,如今亦作為人類的你……真的要替人類選擇永遠失去我等庇護這條沒有未來的道路嗎?】

身下火紅的巨鹿依然在奔跑。

腦中那仿佛能滲透人心底深處的低沉聲音悠悠地回響。

那個聲音告訴他,從古至今,是神,一直在引導人類走向正確的道路。

狂風迎麵而來。

淩亂拂動著的額發影子在少年湛藍的眸底劇烈地晃動著。

那晃動的影子就像是在他眼底湧動的海浪。

這一刻,萬物寂靜,隻有身下巨鹿的蹄聲在耳邊回響。

這一瞬間,那許多曾在他生命中經過的人一一在彌亞腦中閃過。

在戰場上被利槍貫穿喉嚨的特勒亞將軍……

死戰不退、力竭而亡的戴維爾王……

自高高的祭台上如折翼之鳥墜落的帕斯特王太子……

還有……用顫抖的聲音說出‘我不願意’這句話的奧佩莉拉夫人……

一切,都是宿命。

所有的人,都必須遵循命運的安排。

無論是死亡,還是毀滅。

“不。”

少年發出了聲音。

在呼嘯的狂風中,從喉嚨深處發出的聲音。

“那並非是引導,而是掌控。”

眾神所引導的,是神祇塑造出的‘人類的文明’。

它從來都不是真正屬於人類自己的文明。

如那位波多雅斯初代王所說的一般,就像是一個可以隨意揉捏的泥巴玩偶,眾神肆意地在其上雕琢自己想要的東西,從而得到自己想要的形態。

一旦不如意,就輕易地毀滅和舍棄。

“或許人類能走向文明的世界,的確是因為神靈的引導。”

“但那並不代表神就有資格掌控人類的未來。”

哪怕是給予子女生命並將其撫養長大的父母,也沒有資格掌控子女,決定子女的未來。

眾神亦是如此。

人類是一個獨立的生命。

他們有著自己的意誌。

他們從來都不該是神靈的玩具,更不是神靈的奴仆。

“所以,到此為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