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76:月光夜曲和距離(1 / 2)

對一天沒有碰鋼琴的匈牙利人來說,指尖傳來的琴鍵的溫涼感令他由衷地感到心情愉悅。這是一種區彆於美酒佳肴帶來的感官體驗, 它來自靈魂, 可以平息一切心中的焦躁。

李斯特有一種魔力, 所有再冰冷的琴鍵, 他都能把它們沾染上熱情的溫度。

令人意外的是,他並沒有選擇彈奏那些可以讓人視覺上也好、聽覺上也罷,都能引起強烈炫目感的、極具穿透力的炫技曲目。十分難得,他把貝多芬的那首月光奏鳴曲, 完完整整地遵循作曲家譜麵的指示,從第一樂章彈到最後的樂章。

夏洛琳自初見的那一晚後幾乎沒有再聽過李斯特演奏過這首升C大調的鋼琴奏鳴曲了。時隔多日, 她還能回憶起在第一樂章裡,那份讓她忍不住哭泣的沉痛的愛情。

本以為會再一次體會揪心的感覺,已經閉眼準備藏起會外露的情緒的夏洛琳, 在聽過幾小節後,不由地睜大了眸子。

變了, 弗朗茨的月光第一樂章,變了!

說不清什麼感受,夏洛琳這一瞬間又體會到了那種淚水上湧的感覺——這次不是感同身受般的難過,而是一種由衷的高興。

李斯特沉浸在鋼琴和音樂的世界裡, 黑白色的琴鍵帶著一顆通透玲瓏的心。他下鍵十分溫柔, 甚至有些過於珍惜了。被這樣演繹的月光,牢牢地將聽眾帶進那份恬靜朦朧的深情裡。

“媽咪,月亮、大湖還有小船。”

索朗熱爬下那把椅子,順著桑的腿爬到她的膝蓋上。她摟住媽媽的脖子, 埋在她的懷裡輕輕地囈語道。

“是的,寶貝,你看到的就是弗朗茨叔叔想讓你聽見的……是不是很美呢?”

桑回抱著小女兒,和她一起閉眼聆聽。

“媽咪,像大水晶一樣。”

她們的聲音很低,幾乎察不可聞。夏洛琳對這個時代小孩子良好的教養與自製而驚喜。或許這就是上流社會骨子裡流淌的高貴與驕傲吧。

小小的插曲讓夏洛琳的淚意消散了。她內心變得一片柔軟,能看到李斯特從那片無望的深淵裡走出來,真的是一件不要太美妙的事。

她永遠為這個單純的青年心上的自由和琴音裡的肆意而由衷地高興。

隻是這曲子,除了走出陰霾,似乎還有些彆的味道在裡麵。她好奇地想去探究,但含著隱秘心意的第一樂章已經結束。歡快而含著小小喜悅的第二樂章,帶著洶湧激烈情感的第三樂章接踵而來。

似乎在這近乎天籟般的享受裡,夏洛琳這樣安慰自己:那點秘密的心理不能算做未察覺的遺憾,就當做是演奏家的留白吧。

為什麼不再細細想一想呢,夏洛琳?這首月光的作曲,原本就是因為愛。

屬於李斯特的月光第一章,釋名為——愛戀。

是還沒說出口的,偷偷的喜歡。

演奏完畢,後仰的鋼琴家帶著他飛揚的金發。他深吸一口氣,起身致禮後抄起他的紅酒杯灌了一大口酒。

“Bravo,我敢發誓沒有任何人能比你更好地演奏這首曲子了。”

德拉克洛瓦永遠不會吝嗇他對朋友的讚美,他揚起酒杯搖了搖,權當獻上敬意。

“不過有意思的是,弗朗茨,我似乎在琴聲裡聽到了一份隱隱約約的愛意?”

畫家並沒有多說,隻在心裡默默地問詢,目光越發意味深長。

李斯特挑挑眉,無視德拉克洛瓦視線裡的深意。他手肘枕著琴邊,眼中化出萬千把細密的鉤子,朝向肖邦的方向拋灑著他迷人的魅力。

“Monsieur. Chopin,您的酒意醒好了沒,快來把我換下去吧,我快分不清黑鍵白鍵了。”

“拙劣的謊言,Monsierur. Liszt,我在您拿著酒杯的手上可看不到一絲顫抖。”肖邦站起身來理了理自己的外套,笑著走了過去,他敲了敲琴蓋說,“如您所願,您可以去休息了。”

見好就收的匈牙利人立即麻利地起身,迅速霸占了波蘭人的作為,心安理得地窩在夏洛琳旁邊。

當然他收到了來自夏洛琳有些閃爍的眨眼和撐在鋼琴上的肖邦微抽搐的嘴角。

當然,臉皮厚的李斯特直接忽視了這兩個人不一樣的動作裡卻一樣的控訴——幼稚。

畢竟他“醉了”,什麼都看不清了,不是嗎?

“打斷一下,親愛的朋友們,容我先行告退一會。”桑抱起嬌小的女兒致歉道,“索朗熱睡著了。我先帶她和毛利去休息,你們儘興。”

好友們都向桑輕聲表示了諒解,已經落座在鋼琴邊剛準備演奏的肖邦並沒有生氣。他給了她一個點頭致意,在她帶兩個孩子離開小音樂廳後才開始演奏。

今晚鋼琴家們好像都約好了似的,開場曲都選得及其輕緩舒適,正合適著有些微醺的感覺。

其實索朗熱那句童言的評價並不準確,說李斯特的鋼琴像塊大水晶,到不如說他的鋼琴像鑽石。水晶這種形容,夏洛琳認為更適合肖邦。

並不是說水晶不如鑽石,而是這兩個人的特質是不一樣的。無論李斯特怎麼收斂,他的琴音音色總帶著些華麗耀眼的閃光,這和他炫不炫技無關,這已經是一種類似本能的表現了。

而肖邦不一樣,他就算是在彈奏最富激情的綿密音群時,他的音色也是純淨剔透的。它會讓你覺得這一麵折射是多麼質樸,但連成片後你便會為這溫柔卻有力的閃光直擊靈魂。

李斯特坐直了身體,他臉上消散了迷蒙,心中卻有些震驚。肖邦彈奏的不是彆的曲子,他將夏洛琳在馬車裡彈奏的那首吉他曲竟然用鋼琴複彈了出來。

這位青年也是個細膩敏感的天才,他對音樂的旋律有種超乎人想象的捕捉力,他的表現也是世間獨一。

沾染了些酒精的大腦減緩了李斯特思索的迅捷度,他就著這首鋼琴曲在腦中回溯著它的源頭,夏洛琳彈這首曲子時的樣子。

樂句慢慢明晰起來,浪漫的如同小溪般的西班牙小調。如果把它移植到鋼琴上,李斯特發現,他會和肖邦彈出兩種截然不如的味道。

這種稍慢的速度帶出的情緒,純樸而清澈的深情,在肖邦這裡越發剔透和浪漫,卻有一種淺藍色的憂鬱。或許這和夏洛琳的彈奏曲子時的表現是一致的,但李斯特發現,如果換做自己,他會改變它的演奏速度,情感的基調會被他換成玫瑰色。

他突然就釋懷了,無所謂的,不一樣的。

因為李斯特,一關於夏洛琳,一關於愛情,就會充滿希望。

愛情開始很簡單,相愛走下去卻很難。

但我從不懷疑,關於我們的愛情。

*

能在鋼琴上聽到這首吉他曲,夏洛琳是有些欣喜的。她十分喜歡這首曲子旋律間的溫柔,它總能輕易就讓人動容,令人顫抖著心扉。

吉他對夏洛琳來說,是一個被疏遠的熟悉的朋友。她在了解到帕格尼尼的生平後,義無反顧給自己多加了一門古典吉他課,卻在後來的輾轉求學間做出了取舍。

這是件因帕格尼尼開始,又因帕格尼尼結束,最後又因帕格尼尼重新拾起的樂曲。

不知為何,肖邦彈奏的這首曲子,總會讓她想起和現在遙隔著近乎兩百年時光的未來。

這般奔放肆意的思維撒歡讓夏洛琳笑了笑,有個人分享秘密真的讓她好過太多。這發散性的層出不窮的想法終於停止了,或許跟她今晚也沾了些酒精有關,心變得柔軟,就會愛上陷入回憶。

波蘭鋼琴家是真的適合這樣的曲子。夏洛琳一點都不意外他會喜歡這些旋律,並如此遵照著它原本被演奏的樣子用鋼琴講述。兩件樂器帶來的體驗完全不一樣,吉他會更深情,而鋼琴更溫柔。

就像肖邦本人一樣。

和李斯特不同,肖邦曲子與曲子之間並沒有停頓。他用上一首曲子的結尾做一個變奏,自然地過渡到下一首要彈的曲子,期間是他如夢似幻的即興演奏,結束在他激昂的革命練習曲裡。

“肖邦先生,我完全能夠體會沙龍裡您為何飽受讚譽了。您的鋼琴讓我懊悔了——我現在十分後悔,後悔自己外出遊曆錯失了與您相交的時機——上帝啊,我竟然錯過了您再巴黎的首場音樂會,還錯過了那麼多次沙龍音樂!”

德拉克洛瓦直白的喜歡讓肖邦在錯過後有些靦腆的不好意思了,他突然有些不知該如何回應。他的音樂能被人第一次聽就愛上,這是一種殊榮,令他的心快速地跳動著。

“現在開始一段友誼,或許不遲,德拉克洛瓦先生。”

肖邦抓著鋼琴邊,似乎從這件木質的樂器上汲取到了些力量,便如此寬慰著這位畫家。

“那就去掉那些疏離意味十足的敬稱吧,尤金或者德拉克洛瓦,你請隨意。”

畫家隱隱有些期待。

“介於先前在餐桌上我們彼此對藝術的體悟如此投緣,那麼‘尤金’?”

肖邦試探著問道。

“簡直不能更好了,你的音樂完美地契合了我的審美。‘弗裡德裡克’,我現在激動得想要拿起畫筆給你畫像了!”

德拉克洛瓦亮出自己右手,他手中握著酒杯,杯內的酒水卻一點都不平靜。因激動與興奮而顫抖的手使得原本平靜的紅酒蕩漾著微波。

“得了吧,尤金。就你顫抖成這樣的手,畫畫像?你確定你不會毀了我們親愛的弗裡德的俊臉嗎?”

李斯特的聲音幽幽地從德拉克洛瓦身後傳來。

“老友,你是因為我從未給你畫過像而嫉妒了嗎?”

德拉克洛瓦微眯著眼看著李斯特。

“嫉妒?我從不會因一張畫像而嫉妒。事實上畫像我並不缺。”

鋼琴家努努嘴。

“那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