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4、S.83:環遊世界我愛你(1 / 2)

()夏洛琳捏著一張疊好的紙張,直愣愣地看著巴黎外郊這裡的一片蒼茫景象。就和萬千幅油畫裡被省略描繪的背景那般,她在這張巨大的畫卷裡竟找不到理應被它襯托的視覺主體。

麵前的這個方向朝向日內瓦。除了寬闊的車道和遠處的林蔭以及身邊這個來往人員審查小站,似乎再也沒有彆的令人新鮮的事物了。

幾輛來往的馬車在這裡暫時停靠。乘客們在職員那出示各自的證件,核對無誤後又踏上各自的去路與歸途。

夏洛琳有些發笑——她一定是瘋了,才會一個衝動腦熱就來了這兒。

醒醒吧,他又不會今天現在就回來。

等等吧,他或許再過一會就歸來了。

兩種念頭在心間焦灼地相互撕扯,煎熬的少女開始在原地小小地踱步。她仿徨、期待又迫切的心情化作腳邊被帶起的土灰,揚起後又沉澱,反反複複,最終停落在了她的裙邊。

終於停下這毫無意義的行為,夏洛琳仰視天空深呼吸。慢慢平靜下來的她開始追尋著天邊某朵雲的軌跡,回想著自己為什麼鬼使神差地就來了這裡……

時間倒退到昨天——距某個匈牙利鋼琴家突然閃身離開巴黎已經過了不止一周的時間,某個小提琴家竟想不起確切的天數了。

地點也倒退到昨天——在某個波蘭鋼琴家的住宅,某個極度困擾的小提琴家再一次登臨好友的住處尋求幫助。

夏洛琳雙手支撐著下頜,趴在這張她絲毫不陌生的寫字桌上,盯著對麵那雙漂亮的手執起羽毛筆在紙上劃出一行行優雅的字跡,在對方蘸取墨水和伏案寫字的交替動作中出神。

等回完最後一封信件,肖邦擱下筆,發現好友快要變成擺在自己桌上的一尊肖像雕塑——請原諒他在這間房內再也找不到第二個雕像作品了。

看了眼時鐘,肖邦心算了下從他提筆到現在這段時間,最後的數字告訴了他一個“雖然不太長卻也絕對不短”的結果。他饒有興味地用右掌托起臉頰撐在桌上,像找到了什麼有趣的玩具一般,伸出左手在夏洛琳眼前輕晃。

“洛琳?洛琳?”

肖邦開口呼喚少女的名字,發現她紋絲不動。他有些意外,於是伸手輕輕敲了下她的頭。

“嗯?弗裡德,怎麼了?”

夏洛琳從迷蒙中回過神來,發現好友端坐著望向自己,麵露一幅從實招來的樣子。她不禁有些愕然。

“我寫完了十多封積壓信件的回信,洛琳,”肖邦平靜地敘述著事實,“你在我麵前發了這麼久的呆,是不是該心懷愧疚呢?”

“抱歉,弗裡德,我懺悔。”

鋼琴家歎了口氣說:“懺悔就免了吧,我親愛的小姐。您來找我,想必不是為了找個地方好好發呆吧?”

“隻是有些……心緒不寧,是的,弗裡德,我有些心緒不寧。”小提琴家有些逃避著起身移步到窗邊,她輕敲著窗上的玻璃,“弗朗茨又離開了,毫無征兆地。”

“那可是,日內瓦啊……”

少女話語裡的惆悵被敏感的青年捕捉到。他搖了搖頭,決定岔開這個話題。

“說起出行,我倒是很羨慕弗朗茨,可以想去哪就立即出發。”他輕笑。

“?”她不解。

“洛琳,你大概是不知道,我有多羨慕那樣健康的身體。”肖邦將自己靠在椅背上,笑著望向回過頭的夏洛琳身後的陽光,感慨道,“自由出行,去到每一個可以抵達的城市,隨意彈奏任何力度標識的鋼琴曲,對我而言更像一種奢望。”

夏洛琳覺得她似乎看到了一株渴望飛翔的蒲公英,但它遨遊的代價卻是一個支離破碎的自己。而她的那些惆悵的心思,在他簡單的渴望麵前竟如此蒼白無力。

無暇再去顧及其它,隻想做些什麼能讓眼前的好友真正體會那種自由與歡暢,不要那麼遺憾和感傷。

心中打定了主意,夏洛琳慢慢靠近那架普雷耶爾。剛要坐下,卻在鋼琴上發現了一把小提琴。

它通體是身略顯老舊的紅棕色,上麵有些輕微的擦痕,指板上還遺留著些許鬆香的微末。琴弓就放在旁邊,弓毛飛出了幾根。夏洛琳有些不受控製,等她回過神來,她已經自然又嫻熟地清理了琴弓上斷掉的白色馬尾毛。

失去左默爾的這些日子,或許就連她的身體都在想念那把仿製的斯特拉迪瓦裡。

又或許是她的靈魂在渴望重新遇見小提琴。

夏洛琳轉過身子迅速問道:“弗裡德,這把琴?”

對這個除了鋼琴之外什麼樂器都沒太大興趣的波蘭人來說,他的普雷耶爾上竟然能有小提琴的一席位子,簡直可以算奇聞了。

肖邦可是個連小提琴譜都不太擅長的音樂家,更彆提信手創作小提琴曲了——上帝知道讓他寫管弦是件多艱難的事——雖然看這把琴身上滿是被使用的痕跡,但它絕不可能是鋼琴家心血來潮想拉小提琴的產物。

“哦,這是前幾天我一個波蘭好友和我相聚後遺落下的。我今天的信件就有一封是寫給他的,告知他務必記得還有件小可愛留宿在我這。”

從舒服的靠背上離開,肖邦慢步到鋼琴前,取下這把小提琴拿在手中觀望了一番,笑到:“讓你見笑了,洛琳。他是個有點粗心的人,所以就連自己的樂器都有些隨意。”

“嗯,有什麼問題嗎?”他發現她眼中突然閃耀出了光彩,有些不知所謂。

“弗裡德,我能借用一下它嗎?”她的語速極快,雀躍而又滿懷期待。

肖邦詫異於夏洛琳瞬間的情緒轉換,他雖然還有些一頭霧水,卻並沒有拒絕。

“……可以,你請隨意——我是說,我的這位朋友在這方麵是個慷慨的人。”

他將琴遞給她。她在接過後快速地用它奏了一遍音階聽了聽音,然後一臉自信地看向他,笑容燦爛得似怒放的花叢。

肖邦依舊不解夏洛琳激動的緣由,卻在聽到她的邀請後讓他平靜的藍眼睛裡染上了震驚的顏色——

“上帝都不忍心讓你遺憾,所以他讓我在你這裡看見了一把小提琴。”少女揚了揚琴弓,歡快而又興奮地向青年行了一個禮,“弗裡德,我現在真誠地邀請你:請問,你願意和我一起去環遊世界嗎?”

請原諒,我們沉靜優雅的肖邦先生在那十分美妙地氛圍中答應了某位小姐後就被她拉著上了一輛馬車。對他來說,那種情形還能說出拒絕的話的人心中一定住著一隻魔鬼。

在一段略顯漫長的車馬奔襲後,依舊狀況不明的肖邦被夏洛琳帶到了一片略顯幽靜的大道上。兩邊的梧桐成蔭,樹冠茂密得宛如沉綠的華蓋。

香榭麗舍大道,永遠都是漫步的好去處。

在一段悠閒的漫步之後,心情已經怡然舒暢的肖邦被夏洛琳帶到了路邊的長椅上坐下。雖然來這裡的確給他帶來了些美妙的感受,但他並不認為她的邀請隻是如此簡單。

“我可以投訴嗎,洛琳?我覺得我受到了欺騙。”肖邦側身調侃道,“如果這就是你說的‘環遊世界’,我想我需要退票了,小姐。”

“此票售出,概不退還。弗裡德,耐心是一種美德。”

夏洛琳舒展了□□體,活動了下手指,提起那把小提琴站在了肖邦麵前再次給他獻上了一個序幕禮。

“如果在一百七十多年後,我一定直接帶著你上飛機,用腳去丈量這個世界。有點遺憾,現在我們在1833年的巴黎。”

“所以,我親愛的弗裡德,我隻能用音樂讓你的耳朵來一次說走就走的旅行啦!”

“先生,準備好了嗎?環遊世界,開始——”

在肖邦驚訝的表情下,是一顆滿懷欣喜的心。隨著夏洛琳落下的琴弓,隨著弦上飛出的音符,他像是被安上了一雙翅膀,乘著旋律開始飛翔。

肖邦最先聽到的是一首法蘭西風情的香頌,在夏洛琳的弓弦下悠長極富韻味。它並不熱烈,在輕緩的浪漫裡綻開出誘人的玫瑰花香,愜意卻又光彩陸離。

“我們從法蘭西醇美盛放的玫瑰花開始。弗裡德,接下來我帶你去挪威的森林去看晨光熹微。”

靜謐安詳,清新溫柔的田園牧歌式的曲調帶著肖邦漫步進那綠成深邃墨色的叢林裡。陽光從樹葉的縫隙中透出來,留下一道道夢幻般的光柱。露水慢慢蒸發,森林中瑟瑟葉響,植被馥鬱的香氣彌漫出恬靜的光景。

“頭上沾了些露水和落葉,弗裡德,我們去塞維利亞理個發吧,那裡的理發師一剪刀可是能剪出一段美滿的愛情。”

肖邦幾乎要笑出聲來,隨著這陡然轉換的曲調,他仿佛又見到了那個絮叨話多的理發師費加羅。本城最忙的人,當然不是忙於理發。

“儀容整理完畢,弗裡德,我們順道去看場鬥牛吧。”

熱烈的鮮紅,醒目的金黃,高亢嘹亮的琴聲,進行曲的節奏感十分富有激情。雖然這種刺激的場景肖邦是拒絕的,但聽著這異域的風格,鬥牛士的颯爽英姿他倒是認同了。

“鬥牛似乎過於激烈了。弗裡德,我們去英格蘭聽一段美得像童話一樣的愛情。”

古典優雅,卻帶著一絲憂傷。它似乎可以是一架鋼琴的傾訴,一隻長笛的吐露,一架豎琴的叮嚀,一把提琴的吟哦——關於一個人永遠鐘情的綠色袖子。

“說到童話,弗裡德你一定要去看看這片被童話縈繞的王國。”

可愛玲瓏的小提琴,音符是一串活潑的孩童,等著開啟胡桃夾子和神秘的冒險。那是隻有聖誕節才有的糖果,隻有單純的童心才能領到的禮物。

“航行,我帶你橫渡大西洋。”

慢板裡的大海是平靜的,沉靜而富有幻象;快板裡的航行是活潑的,聽著風浪交吻著幸福。

她帶他靠岸,在進行曲裡參與了一場關於自由和民主的□□;她帶他穿行,在爵士樂裡看一眾楓葉燃紅裝點秋色;她帶他觀賞,在探戈裡品味著忘情的優雅和炙熱。

而後是夢幻一般的華爾茲,裡麵充盈著起伏的海浪。似乎有架屬於莫紮特的三角鋼琴,飄過大西洋,停靠在東方的土地上。

沿著經緯線逐漸蔓延的春色,將某個島國染成清冽的粉色。一樹樹物哀的櫻花,短暫的風華卻將平安時代的絢爛譜成一曲述懷。

紅牆綠瓦,宮闈深深,五千年曆史沉澱出的厚重讓肖邦驚歎。從林海雪原到椰樹海灘,從神秘異域的西北到吳儂軟語的江南,夏洛琳祖國在幅員遼闊上演繹出一首首神奇的如歌詩篇。

取悅天神的婆羅多舞遺落在印度少女搖綴著金飾的裙擺。穿過萬裡黃沙,尼羅河邊蕩漾的紙莎草等著記下傳奇的故事。雅典廢墟書就的凝重,土耳其飄來童貞般的單純,在匈牙利流浪的吉普賽人將風情旋成自由的弧線。

貝加爾湖沉浸著回憶,伏爾瓦塔河滌蕩著思念,多瑙河把維也納氣質流淌成樂觀優雅的藍色。

威尼斯華麗的麵具背後是縱情的狂歡,布蘭詩歌裡神的目光注視著生命的禮讚。

最後——

“弗裡德,波蘭,華沙,我帶你回家!”

四根弦上飛出的波羅乃茲,肖邦陌生卻又熟悉。他從未有過這樣激烈的情緒震蕩,“回家”這個詞確實震顫了他的心神。百轉千回的波羅乃茲舞曲安撫著孤獨的靈魂,優雅地隱去快要奪眶而出的眼淚,化作天藍色眸子裡閃爍的微光。

少女停下了演奏,環遊世界的終點,讓青年回到他人生開始的、一輩子眷戀的地方,就是最好的結束。

不遠處的灌木後,一個不大的速寫本記錄下了這一刻。翻開的本子裡,左麵紙上繪的是在長椅上靜坐的肖邦,他一臉沉浸地聆聽著音樂,這些旋律來自右麵紙上引弓拉琴的夏洛琳。

由於視角緣故,在德拉克洛瓦的速寫本上,肖邦五官神情清晰可見,而夏洛琳更多呈現的是背影。

一幅畫,兩張紙。

這是畫家眾多寫生裡的心血來潮之一,卻是小提琴家留在十九世紀最初也是唯一的痕跡。

……

肖邦平複好自己的心情後,發現夏洛琳就坐在他身邊安靜地等待著他。他再次閉上眼,輕語道:“謝謝,洛琳。這種環遊世界的經曆請答應我不要在為彆人上演了。”

夏洛琳有些驚訝:“?我印象裡的弗裡德,可不是這麼強勢的人呢。”

“因為最後,你帶我回了波蘭。”他注視著他,一字一頓道,“這是你的許諾,洛琳,你要帶著波蘭的我回家。”

梧桐被風吹拂,層層的密葉搖曳成一支盛大的交響樂。少女在怔愣過後,鄭重地再次向他許諾。

“弗裡德,如果你願意,我許諾一定帶你回家——以一個波蘭人的身份回家。”

青年望向天空,像夢一般地感歎出一句“這樣就好”。

此時的肖邦不知道,他向少女請求了什麼;此刻的夏洛琳更不知道,她向青年承諾了什麼。一切都再她那句戲語般的話後拐了個方向被藏了起來。

“可憐的弗朗茨,他永遠都不會享有如此特彆的環遊世界了。”

戲謔著感歎的一句話,肖邦卻依舊在裡麵聽出了惆悵與失落。他看了看自己的手掌,笑了下後將雙手交疊在膝蓋上,紳士而優雅地丟下了一枚深水炸彈。

“洛琳,你還沒有發現嗎?愛情已經降臨,而你,早已愛上了他。”

愛情?他?

夏洛琳被肖邦平穩的陳述驚掉了半個魂,她有些慌亂地反問道:“弗裡德,你在說什麼呢?我?愛上誰?”

“弗朗茨,他就是弗朗茨。洛琳,你愛上了弗朗茨。”

“這不可能。”她猛地站起,聲線抬高,急切地矢口否認,“絕不可能!”

少女的反應在青年的意料之中。她就像一個愛逃避的遲鈍的孩子,總是不願意去發現事實。或者說,她在害怕某個事實。

肖邦決定點醒她。

“自我們認識起,你隻會對和弗朗茨親密接觸有可愛的反應。從那次他去巡演開始,你總會把他的名字掛在嘴邊。虎烈拉讓你崩潰,他一回來就治愈了你。洛琳,想想你毫不猶豫就獻上的至愛的小提琴,想想這次他離開後你的恍惚和悵然若失——”

夏洛琳被這些羅列出的條條款款刺激著心臟,肖邦每說一句,她的心就重跳一記,以至於最後她整個人都有些震耳發聵。

“我見過你們的相處,那是你和我完全不一樣的親密無間。洛琳,如果這都不是愛情,那你告訴我什麼樣的才能叫愛情呢?”

她瞬間從顫抖到呆滯,竟再也說不出話來。

“承認吧,洛琳,你愛上弗朗茨了。”

回應青年堅定目光的是少女恍然明了後苦澀的笑容。肖邦能在裡麵分析出遺憾、無力和心痛,卻不知它們根源在哪。

他聽見她有些顫抖地說:“晚了,弗裡德,晚了……”

“洛琳,什麼晚了?”

“就算我明白自己喜歡他也晚了。不,從來都不是晚了,而是他命中注定的人從來都不是我……”

無望到放棄的容顏讓肖邦皺了皺眉,他疑惑著問道:“命中注定?”

“是的,命中注定。你知道他這次去了哪嗎?誰和他同行?”她不等他開口,就自嘲著說出了答案,“日內瓦,和他同行的是瑪麗·達古伯爵夫人——沙龍裡的傳言就和曆史上記載的一樣,私奔,弗裡德,他們私奔了!”

聽完夏洛琳的告知,肖邦不禁啞然失笑了片刻。他迎上那雙有些控訴的綠眼睛,抿嘴勾起唇角。

“噢,原諒我,洛琳。我隻是覺得不可思議——你就這麼相信‘既定的曆史’嗎?”

“弗裡德,我們不是證明過,既定的生命軌跡不可更改嗎?”

“你也說了,那是生命,而愛情,這是心的問題。”他耐心地開導著她,“洛琳,舉個最簡單的例子,在你的‘既定的曆史裡’,我不會在那個小巷裡遇見你,你也不可能被弗朗茨收留不是嗎?”

夏洛琳瞬間轉回偏向一邊的臉龐,五官完美演繹著驚愕的表情。

“我們的遇見,是一個奇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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