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16(1 / 2)

陳月洲約趙韓洋梓在九九莊園西附近的OUR’S見麵。

OUR’S算是這片比較有名的夜店, 場子入門門檻高, DJ和主持都是帥氣的外國男生, 高台上熱舞的姑娘麵善還身材棒, 整體氛圍很好。

陳月洲包了個角落的卡座,一邊向調酒壺裡倒著棕紅色的洋酒和冰紅茶, 一邊瞧著身旁掩麵泣不成聲的趙韓洋梓。

調配酒勾兌好了,他向分酒器裡倒了些, 又將分酒器拿起,朝著趙韓洋梓和自己身前的玻璃杯裡倒了些許酒水:“喝吧。”

杯中的液體是橙色的, 昏暗的燈光自頭頂灑下,落在玻璃杯上,折射出血紅的光澤。

他舉杯:“沒記錯的話你應該是第一次來夜店吧?在這裡想怎麼哭想怎麼喊都行, 因為音樂聲吵得彆人根本就聽不到你發什麼瘋。”

趙韓洋梓顫巍巍地伸出手, 舉起酒杯, 輕輕抿了些杯中的酒水,發現味道不錯, 就仰頭一飲而儘。

陳月洲掃了眼她的左臂, 白色的雪紡袖口正微微滲著血。

他揚眉,打開餓了麼跑腿,點了些處理傷口的用品。

不一會兒,跑腿小哥將一大包東西送來, 陳月洲向趙韓洋梓靠了靠,抓住她的手腕,用手機手電筒打燈, 細細檢查著她的傷口。

左臂上有數條割傷,最嚴重的一條傷口皮肉向外翻出,深處不斷向外淌著血,而她本人卻渾然不覺。

“不去醫院嗎?”他問。

“……”趙韓洋梓沉默。

“什麼割傷的?”

“……”

“不是金屬吧?”

“……”

“那我就當不是了。”

“……”

陳月洲將她的胳膊固定好,細細檢查著每一處傷口,反複用碘伏和生理鹽水來回交替衝洗,用鑷子將殘留在皮膚縫隙的碎屑一一取出,借著光看了看——

類似於塑料的東西,噴過漆。

“這麼大的碎屑卡在這裡,不疼嗎?”陳月洲從最深的傷口裡抽出一根2毫米的利刃,在趙韓洋梓眼前晃了晃。

“……”

“看來彆的地方的疼痛,已經代替了這裡的疼痛了。”陳月洲道,“正好,局麻藥跑腿是買不到的,你不怕疼的話我就可以直接縫了。”

陳月洲戴上一次性無菌矽膠手套,拆開一次性縫合包,用鑷子將針抽了出來,指尖微微向下方用力,細針穿入趙韓洋梓手臂的皮膚裡。

線在胳膊上抽動的時候,趙韓洋梓微微擰了下眉頭。

“還是會疼的吧?”陳月洲安安靜靜地做著縫合,麵無表情,“你現在的年紀和你所承受的傷害,應該還不足以麻痹你的內心,讓你連為人的疼痛都要喪失。”

“……”

“知道嗎,我在急診的時候接診過一個偏遠地區來的女性,四十出頭了,生過六個孩子,來急診的時候,懷的是第七個,當時在大出血,明明一般產婦都會哭爹喊娘,可那個產婦卻基本沒怎麼叫嚷過。”

他道:“懷孕的時候是瘢痕子宮,醫生早就建議過她不要再懷孕,因為她的子宮已經沒有能力再承受去孕育孩子了。

繼續懷孕——於她,於孩子,都是玩命,但她卻依舊選擇懷孕,知道為什麼嗎?”

“……”

“她在懷第一胎的時候,是個女兒,她被夫家毒打了,那時候她才20歲。

沒有人勸她離婚,大家都說:你沒有父母、你沒有錢、你沒有學曆、你沒有顏值、你沒有任何活下去的資本……相比外麵那個殘酷的世界,隻要你生出男孩子,你就能過上安穩的生活。

這些話,聽著挺有道理的,對吧?已經生過第一個了,也不怕生第二個了,人生最壞,也不過是如此而已。”

“……”

陳月洲小心翼翼地抽著線:“於是,22歲的時候她生下了第二個孩子,還是女兒,她又被打了,第三個,還是女兒,她繼續被打……那一年她27歲,營養不良、沒有間斷的懷孕讓她早早患上了一堆關節疾病,上下樓都會累得半死。”

“……”

“29歲那年,她終於生出了男孩子,她說,那是她一生最幸福的時光,因為沒有挨打,坐月子期間天天能喝到老母雞湯。”

陳月洲調整了手電筒的方向,繼續做縫合,縫合線在夜店絢麗的霓虹燈下閃著七彩晶瑩的光澤,“她以為她自由了,可相夫教子的第三年,夫家說了,一個男孩怎麼夠,得兩個。

於是,她懷上了第五胎,男孩。”

“……”

“前前後後總共生了兩個兒子和三個女兒,她的身材早已走形,如果說以前是醜,那麼後來就是醜得不像個人。

夫家窮,先後送掉了三個女兒,她覺得,送就送吧。

三十五歲的這個女人認為自己功成名就了,可以安心了,以後可以安心做家庭主婦了。”

陳月洲用生理鹽水將溢出的鮮血衝去,露出清晰的傷口,繼續道:“可是,公公婆婆盯著她每個月的開支,買菜、做飯、穿衣和照顧孩子,多花一分都會被認為藏了私房錢。

三十五歲是女人的一個分水嶺,她們很多人都在這一瞬間成熟了,意識到愛情、婚姻、乃至貞潔都一文不值,沒什麼比自己更重要。

所以夜總會場所的女性消費群體都是以35歲作為一個高峰年齡起點。

而她也模模糊糊意識到了,可是當她猶豫是否反抗時,她發現,自己仿佛被判了十五年有期徒刑,二十歲到三十五歲,她與社會之間的關聯性,被抹去了。

你知道那是怎麼樣的一種感受嗎?”

“……”

“大家懂的東西她不懂,大家會的東西她不會,看書發現很多字已經不認識,上下樓都會覺得全身酸痛,走在大街上發現整個社會都是陌生的,想去應聘發現自己端盤子都端不過二十多歲出門務工的年輕人……她慢慢發現了,她的世界就隻剩下孩子、丈夫、婆婆、公公以及電視劇和彆人家的八卦。”

陳月洲笑笑:“我們國家很多女性都過著這樣的人生,看她們坐在小區的庭院裡磕著瓜子、討論電視上的家庭倫lǐ電視劇、搬弄彆人家是非,雖然偶爾覺得低俗,可是當自己生活失意的時候再看看她們,又覺得這樣平和的生活和人生也不錯,對吧?”

“……”

“她也是這麼認為的,所以她選擇接受這樣的的生活。”

陳月洲的縫合已經到了尾聲,他漂亮地收尾,用無菌棉擦拭著縫合處:“所以,她選擇吃苦耐勞、忍辱負重、做好一個家庭主婦該做的一切。

再後來,不懂避孕的她又懷孕了,是個女兒,老人家就說,剛好家裡拆遷了,有錢了,這個女兒就留著吧,之後最好再添一個小兒子,四個孩子,三男一女,剛好。”

“……”

“可是,到第七胎的時候,她怎麼都懷不上,在縣城醫院看了無效,就去省會醫院看,省會醫院說她是瘢痕子宮,建議他到北醫附屬醫院來看,說這裡擅長這方麵,也許可以為她再增一胎。

可等他們跋山涉水來了,醫生卻直白地拒絕了她們的要求。

醫院說了,因為之前的生產營養不到位、生產前後過勞、過頻懷孕和生產過程設施不到位,導致子宮纖維彈性差,繼續懷孕可能會出現子宮開裂,不建議她懷孕,因為可能會要命。

可是,她還是選擇了懷孕,然後在八個月的時候大出血被送到了急診。”

陳月洲替趙韓洋梓包紮好傷口,將她的袖子拉好:“看著滿床的鮮血、進進出出的老師和前輩,看著床上死屍一般裸躺著任人宰割的女人,那時候的我產生了一種奇怪的心理,竟然感受不到躺在床上的那是一個人,覺得……是其他某種不是人的東西,對她的出血和掙紮,內心沒有絲毫波動。”

“……”

“直到後來,那個女人子宮破裂,大出血嚴重,我最尊重的老師,選擇忽略夫家的意誌,犧牲了她的子宮,保住了她的性命。

而她呢,醒來後,在夫家得知她已經不能再生育時,合著夫家,在醫院裡大哭大鬨,那麼個大夏天的,夫家就把她丟在醫院門口,她在記者麵前大哭特哭,說著夫家準備好的台詞,悼念這她那個失去的孩子。”

“……”

“網絡無腦的輿論、瘋狂的人肉、無儘的騷擾,讓我的老師辭職離開了,即使後來有新的記者介入,翻盤了這件事的真相,可是,真相已經不重要了,因為老師已經不在了。”

陳月洲乾笑兩聲,舉起酒杯,將橙色的液體一飲而儘,臉上的表情清冷:“那個時候我終於明白了,為什麼我之前會產生那麼奇怪的反應,因為躺在手術台上接受搶救的那個女人,早就不是一個人了,她隻是具有人類外表的一具能為人類繁衍子嗣的牲口而已。”

“……”

“事後她的夫家把她推到媒體麵前解決問題,她哭啊鬨啊,她說,如果她不懷孕,她會被打死;如果離婚,她會被餓死。

四十歲,連續生育過六個孩子、失去子宮的她,已經不單單是沒有父母、沒有錢、沒有學曆、沒有顏值……她還沒有了青春、學習能力、健康的身體和足夠的精力。

生活不會因為你不斷地妥協就選擇放過你,它會因為你比他人更好拿捏而瘋狂地欺負你。

從你選擇退讓的時候,它就計劃著讓你跪下;在你跪下的時候,它就計劃著讓你癱了;當你癱了的時候,它就會計劃著……那乾脆割了你的五臟六腑,廢物利用。”

陳月洲看向趙韓洋梓:“你是不是覺得,你不會像她一樣不幸?你的不幸不會像她一樣沒有終點?”

“……”

陳月洲又給自己添了一杯酒,一飲而儘:“其實我也理解,說再多,當事人都會存在僥幸心理,沒法避免。”

“……”

一時間兩人陷入沉默,兩雙眼睛同時注視著台上熱舞的漂亮小姐姐。

忽地,趙韓洋梓的手機亮了起來,陳月洲側目,來電人:呂佳音。

他抬頭看向趙韓洋梓,笑了笑:“看來這位得過且過小姐也知道了這件事啊,怎麼,她又想出什麼餿主意讓你彆著急離婚?”

“蘇珊。”一直沉默的趙韓洋梓忽然張口,麻木的視線望向陳月洲。

“嗯,怎麼?”

“你累嗎。”

“……”陳月洲一愣。

“你比我……生活更糟糕,你不累嗎?”

“累啊。”陳月洲點點頭,“我每天都特彆累,總感覺睡覺都睡不飽,就像是……身後有鞭子一直在抽我一樣的感覺。”

“那你為什麼,還笑得出來。”

陳月洲被這個問題問住了,他沉思許久,撐著下巴回答:“我從未對生活抱有期待,我一直對任何事、任何人、任何感情都做著最壞的打算。

所以每一次生活對我微笑時,我都認為那是奇跡。

我珍惜我所遇到的奇跡,努力爭取奇跡,奇跡就是我笑容的來源。”

“……”

陳月洲笑笑:“如果一直沉浸在我的父母為什麼不愛我、我的丈夫為什麼不愛我、我為什麼不好看……這樣的模式中,你會被怨念和不幸纏繞住,雙眼迷失,連擁有的奇跡都會跟著失去。

但是如果把期待值放到最低點——

人類生育最原始的目的就是為了延綿種族發展,哺育幼崽些許是天性,但哺育之後愛不愛是衍生物,不愛無可厚非;

父係社會私有製文明帶來了最原始的婚姻製度,婚姻起初的目的是因為缺乏DNA技術的年代,為了保證男性子嗣和個人財產的穩定,女性被套上婚姻成為男性生育子嗣的個人財產,不愛無可厚非;

相貌要歸功於父母基因,隨機排列的東西本身就不具有期待可能性;

這樣一來,平常心看待注定的不幸,視線就會著眼於眼前已有和將有的奇跡——

比如像會寫書,還能有上萬的粉絲,大多數人是做不到的;再比如像你的兒子,他很可愛而且語言能力很好,臟話說得那叫個溜,我見到的很多同齡小孩連話都說不清。

那麼,如果換作是我,我要首先保護我所擁有的奇跡,其次再去追尋其他奇跡。

那麼,把梁乃恩套入這個原則公式中,會得到怎麼樣的結果呢?

三天兩頭出事兒就賣我的丈夫影響我的第一個奇跡——創作思緒和創作環境;

搶走我兒子還教他臟話的婆家影響我的第二個奇跡——我兒子的未來、我和我兒子的關係;

和一個善變自私還發長微博對我落井下石的男人的婚姻是否會擁有奇跡——我判斷為極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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