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晗其實並不知道這個程序對方多久能看到, 也曾設想過要不要先跟陸安和通個氣, 讓賀雲霆自己啟動檢查。可他最後還是忍住了什麼都沒說, 安安靜靜地等著——他難得有些矯情地想, 這種時候就應該跟往常一樣，等對方自己發現，多提示一句, 最後的驚喜就會被衝淡一分。
畢竟比起這個, 許知恒的回應才是更重要的事。
他不知道對方出於怎樣的心態, 一直等到現在才開口, 但從另一方麵想，似乎也不是什麼壞事。
許知恒在帝國的地位比之前高了不止一點，如果以前隻是在生命科學界的學術泰鬥, 那麼如今已經是舉國皆知的拯救了質子星的功臣。
現在讓他來替賀雲霆澄清，還是以這種所有人都不曾設想過的方式道歉, 且條條都針對之前對賀雲霆不利的言論做出解釋，倒也比一來就直接辯解效果要好得多。
如果換成是自己, 他肯定不會在意, 可當對象換了一個人, 他就沒法不去關注在許知恒說出這些話後，那些自詡“正義”的人們又會是一種怎樣的態度。
令他沒有想到的是，許知恒降低了自己所有的身段和姿態，獲得的效果竟然出乎意料的好。
可能是因為對方的道歉實在太誠懇，人們決定“原諒”上將，選擇跟之前的“責備”和解。
不過許知恒在帝國人民心中的形象卻並沒有因為這個道歉而降低, 大家反而在這種時候開始學會了換位思考，理解了許知恒之前的猶豫徘徊，並為他最終還是決定說出實情的勇氣感到欽佩，畢竟不是每個人在經曆過捧上天的榮耀後，還能坦誠地麵對自己。
按照規則來說，賀雲霆的決策沒有任何問題，許知恒才是那個犯錯的人。他感情用事、擅自離開機甲的行為嚴重，可也是因為這個舉動才找到了解決問題的方法。
於是人們又不忍心怪罪他了，在沒人經曆過的災難麵前，某一個不應該發生的意外引發的連鎖反應最終讓事情有所轉機，這個意外也就不應該被死板地苛責。
不管怎麼說，事情總沒有往壞的方向走了。
這一晚林晗睡得比往常任何時候都要安穩，甚至還難得地做了個夢。
他好像又回到了自己站在中心雕像旁的那一天，那些不明真相的人不再盲目地責備機甲裡的人，賀雲霆還是那個受人敬仰的年輕上將，他從質子星凱旋，儘管有人死亡，結果卻不算太壞。
而在路過林晗身旁時，M2742說不定會在他的麵前短暫停留片刻，他們隔著金屬的外殼對視，什麼也不用說，光是這樣就足夠了。
咕嚕嚕也會跳到自己肩膀上，對它曾經很討厭的那個大鐵殼子嫌棄地轉過身，露出自己短短的尾巴。
每一個夜晚，都應該有這樣的好夢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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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M2742送回基地的第二天，林晗不像前幾日那樣早早地就打卡上班，也不再往修理室跑，甚至早早地將自己那份工作完成，就回辦公室休息了。
那副工作狂的模樣再次消失不見。
這是什麼，複合了？
來來回回的變化，讓前幾天已經將劇情推進到林晗因為跟Alpha分手而化身工作狂的同事們摸不著頭腦。
可惜當事人的表情實在看不出端倪，唯一跟他關係好點的沈修楠又什麼都問不出。
林晗雖然向來低調溫和，但無論個人實力、相貌還是第二性彆，都沒法讓人不注意，因此就算人們知道八卦無聊，大家還是忍不住從各種方麵窺探一二。
而關於漂亮的Omega和某位不知名上流人士的愛恨情仇，這種標簽無疑是最讓人感興趣的。
在快要下班時，目睹他上了許多次私人飛行器的某位同事終於找到了一個機會，在休息室碰到了他。
反正問個問題，問到了就是賺，算是滿足好奇心，就算一無所獲也不吃虧，按照林晗的性子，也不會因為一個提問而生氣。
林晗心情不錯，也猜得到對方叫住自己的目的。
他知道同事沒什麼惡意，因此還是應了一聲：“怎麼了？”
自己這個態度反而讓同事有些不好意思，但他好奇心又實在太重，還是沒忍住，挑了一句不那麼聰明的開場白：“這幾天工作辛苦了。”
林晗笑笑：“不辛苦。這不就閒下來了。”
這種場麵本來就有種不鹹不淡的尷尬，偏偏那名同事把林晗說的這句話還理解成了另一種肯定，加上輕鬆的語氣，像是坐實了之前他們的種種猜想。
同事莫名就在心裡腦補了一出分分合合的戲碼，不禁暗自唏噓，還順便心疼了一波Omega的生存地位，心想連這種優質的Omega終究也免不了被上層的Alpha影響。
林晗並不太在意對方在想什麼，也無意伸手去聽對方的心聲，隻是覺得有趣。
他剛想跟著自己同事的思路隨口說點什麼，就聽見樓下傳來一陣不大不小的騷動，林晗順勢往下看，竟看到了陸安和的身影。
如果沒猜錯的話，應該是來找自己的。
果然沒一分鐘，另一個同事匆匆小跑過來，對自己說：“基地的陸中校過來找你，我也不知道什麼事……”
林晗點頭：“好。我換個衣服就下去。”
誰都知道陸安和就是賀雲霆的代表，一些不需要賀雲霆本人出現的場合就會由他代辦，見林晗表情鎮定，兩個同事下意識對視了一眼。
林晗走到門口的時候，他聽見身後的同事心有餘悸地討論著：“上將的機甲不是昨天就送回去了麼，怎麼今天還專門派人來找林晗？是不是校驗出了什麼故障？”
另一個同事小聲道：“不知道。應該是吧，畢竟上次來找他好像也是因為那台雙人機甲的問題……還好我沒接手。”
“也輪不到我們接手，林晗都被他找了好幾次了，要是真找我們……算了吧，雖然上將的確是個英雄，但我實在不想每天心驚膽戰麵對他。”
大概是賀雲霆的冷臉太深入人心，崇敬歸崇敬，人們卻常常會把這兩種情緒分隔開來。
他們固然把上將視作國之利刃，可隻要想起他永遠冷漠的模樣，又覺得自己無法與這種人長久相處。於是同事們甚至開始心疼起林晗來，能力越大責任越大，並開始慶幸自己沒跟那台機甲扯上關係。
到後來同事們開始猜測林晗是不是當時在基地的時候跟賀雲霆發生了什麼，這才不止一次地過來找他，最後得出的結論是兩人可能有什麼過節，因為按照林晗的專業水平不可能導致機甲校驗有問題，一定是因為有了矛盾他才會故意犯下這種不會影響大局的低級失誤，沒想到上將也看不慣林晗，這才又讓自己的副官過來找他，說不定就是來興師問罪的。
這一通分析聽上去簡直像把邏輯死死摁在腳下摩擦，但奇怪的是，即使這兩人一個是Alpha一個是Omega，也不會有人往他們可能有一腿的方向上想。
人們看慣了獨來獨往的賀雲霆，看慣了他的冷漠鋒利，就下意識忘掉了他其實也不過是一個普通人。
林晗聽見最後的幾句話覺得很神奇，不過沒什麼時間解釋，隻能哭笑不得地下了樓，跟陸安和碰麵。
這是賀雲霆從質子星回來後林晗第二次見到陸安和。
畢竟之前詐過他一次，還強迫用讀心術問到了跟記憶有關的事，再見麵時雖然說不上尷尬，但有些話說開了，總歸是不一樣的。
陸安和倒是跟以前沒什麼兩樣，禮貌地跟他打招呼：“上將讓我來接您下班。”
好巧不巧這次陸安和沒開賀雲霆的飛行器，而是借了基地的，因此還是沒能坐實那個神秘的上層大佬的身份。
林晗沒異議，也沒問去哪裡，隻等陸安和安排。
等飛行器啟動的時候，林晗終於聽見了陸安和與剛才不同的聲音。
“林先生，”陸安和不知道林晗的異能，語氣聽上去很猶豫，隻覺得輕易被他套出了話，非常對不起自己的老大，“關於他記憶的事……”
“我知道在哪裡了。”林晗儘管說得平靜，卻沒有看著對方。
陸安和明顯緊張了一下：“您——”
“但我還沒有帶他去拿。”林晗道。
感覺陸安和聽見這句話鬆了口氣，片刻後林晗又說：“我沒有權利替他做決定，就算……”
就算賀雲霆其實潛在的想法裡，隻要林晗說出來，他一定會聽從。
可他不敢。
他們前幾天通過幾次話，每次聊到關於記憶的事，兩人之間好像保持著一種微妙的平衡，似乎隻要沒人說開，他們就能忽略掉這個事實一樣。
說膽小也好，逃避也罷。
明明都想知道究竟發生過什麼，可賀雲霆害怕傷到林晗，而林晗卻第一次畏首畏尾，擔心會顛覆現在的一切。
他沒有告訴陸安和自己已經看到了不少記憶，也明白最後忘掉賀雲霆自己的具體畫麵連陸安和也不知道。
這件事上沒有人可以幫他，也幫不了賀雲霆。
“林先生，您知道的，我是他的士兵，”陸安和卻認真地開了口，“而他是我的將領。我能做的，隻是服從命令。”
林晗聽到這裡，側過臉來。
“是宇宙源晶吧。”林晗說道，還報出了那塊隕石精準存放的位置。
陸安和這才完完全全相信了，林晗是真的用儘了各種方法了解了這件事，而且就目前來看，他知道的東西隻會比自己多。
“……是。”陸安和承認，“但具體方式，是他自己選擇的。”
林晗靜靜地看著他。
“我不明白究竟出了什麼事要他非得忘記你不可，”陸安和說得很艱難，“我當時的建議，其實是最簡單的催眠。”
“可他不願意，老大說如果是催眠，那說不定他會在不清醒的時候說出一些什麼，”陸安和苦笑一下，“他連我都不願說，又怎麼可能告訴一個毫不相乾的人。”
“後來還有彆的方法，比如粒子分流，直接將所有關於您的記憶都抽離出來，絕不會有意外。”
聽到這裡，林晗睫毛很輕地抖動了一下。
粒子分流原本是新研發的為了治療某種疾病的並不算複雜的操作形式，人們會將自己無法擺脫的、纏繞終生的陰影用這種方式抽離掉，自此人們不再被夢魘困擾，仿佛重獲新生。
可林晗在這一瞬間就明白過來，賀雲霆為什麼沒有那麼做。
都說到這個份上，陸安和也沒有什麼可隱瞞的了。
他接下來的話也印證了林晗的想法。
“但是將軍說……如果用粒子分流的話，所有的記憶，就都徹底找不回來了。”陸安和用手捂住臉，即使過了這麼久，他仍然記得當時的場景。
“他告訴我，他不舍得。”
“即使您可能永遠也不會知道這件事，他也不舍得把這些年的記憶清空，就像從來沒有發生過一樣。”
“他說想給自己留個念想，即使他自己也知道，真正忘掉後其實沒什麼可能能記起來。”
陸安和歎了一口氣：“所以，他最後選擇的是宇宙源晶，您也看到了。”
林晗遲疑道：“可是這是怎麼儲存的……”
他看見陸安和臉上的笑收了幾分，最終還是沒有隱瞞，全都告訴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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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我確實做了些愈矩的事……比如給您發邀請函。”陸安和說，“我當時想，他忘記得那麼徹底，要是你們見麵什麼都沒有發生，我也不會再多摻和什麼，就當一場意外。”
“不過結果您都看到了。”
陸安和適時地停頓了一會兒。
林晗這才想起來，好像是這樣的。
第一次慶功宴見麵，明明在場的侍者那麼多，陸安和偏偏要自己去拿酒，把他跟賀雲霆留在一處；後來機甲修好了，也是他一個人抱著手站在修理室門口，也不進去，等賀雲霆出來了，才什麼也不問地隨他一起回基地。
更不用提邀請自己來基地，就算賀雲霆不止一次地、僵硬地用他機甲壞了作為借口跟自己說話也沒有真正生過氣，而賀雲霆到了易感期，陸安和還硬著頭皮過來找自己……
也隻有他，在察覺到兩人最後還是在一起之後，又是解脫又是感慨地，第一個說“恭喜”。
賀雲霆總是嫌陸安和話多，還放肆地叫“老大”，會偷偷往他飛行器和機甲上藏零食，總是沒心沒肺地笑著，心裡想什麼好像都藏不住。
林晗怎麼也沒想到他一個人守了這個秘密這麼久，在每一次看上去禮貌的稱呼裡，究竟掩蓋著怎樣的情緒和無法說出口的遺憾。
原來在這三年裡，他才是唯一一個記住的人。
林晗安靜下來，過了許久，才鄭重地說了一句“多謝”。
說再多的話也沒用，他隻是有些慶幸，總歸還有那麼一個人記得，守著無人得知的秘密，臉上是永遠燦爛的笑容。
“我沒有替他做決定，我也沒有違抗過上將任何的命令。”陸安和的語速慢了下來，跟平常的他不太一樣。
“可是……我知道的。”陸安和說，“他一個人走得太久了。”
“這麼多年過去……我也算是他唯一的朋友了。”
所以會站在另一種角度替他考慮，會尊重且不打擾對方的所有決定，會在戰場上將後背交給對方……無關軍銜，無關年齡，隻是朋友。
“說得有點多了。”陸安和笑了笑，很快恢複了慣常的表情，“畢竟難得遇上聽眾，不好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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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安和把飛行器停好，林晗這才看清周圍的環境，是許知恒之前的秘密實驗室。
“許教授說祁嘉澤有了很大好轉，讓他今天一定過來看看。老大就讓我順便接你過來，我們之前在質子星，你跟祁嘉木來看過，這次叫你來，也是想讓你直觀地跟當時做一個對比。”
林晗應下，看見不遠處賀雲霆的飛行器正在停泊，目光不由得一直停留在那邊。
他穿著最基礎的常服，從飛行器下來時表情裡有一如既往的冷冽，而這種情緒在看到林晗時，才消融些許。
祁嘉木沒能過來，因此讓林晗對比一下這段時間的成果再正常不過。
許知恒隻當林晗跟陸安和一樣是賀雲霆的心腹，因此並不介意他知道自己實驗室。見到林晗時，許知恒還和藹地笑了笑，嘴角的弧度跟之前林晗從邊區回來，兩人握手時相差不大，依舊一副雲淡風輕的模樣。
而當賀雲霆出現時，許知恒臉上的表情還是僵硬了一瞬，畢竟剛公開道過歉，他也不知道賀雲霆會說些什麼。
退一萬步說，就算賀雲霆選擇不予理會，許知恒也不應該有異議。
可林晗知道賀雲霆不可能那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