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4、不完美小孩(1 / 2)

風眼蝴蝶 嚴雪芥 11701 字 3個月前

無論多少年都不會忘記,離開福利院的那一天,是個特彆好的天氣。

但蔣閻的手心卻是潮濕的。

不是天空在下雨,而是一場不可置信的眼淚從他的臉頰落下。

腦海裡不停回蕩著上車前,小一傷心欲絕說著的那句話。

“我本來已經下定決心……說那個苗是你的。”

她知不知道,把苗讓出去,意味著什麼呢?

菩提的苗意味著截然不同的人生,怎麼可以就輕而易舉地讓給彆人。

即便,她總是說,我們是朋友,我們可以把對方當作燈泡。

但明明連生養他的父親都可以對他殘忍下手,一個萍水相逢,不知哪天就被送走的陌生人,那些漂亮話就像炸開的炮仗,在他心裡確實炸開很大的動靜,殘留的卻是滿地灰燼。

他無法相信。尤其是臨彆的前夜,她明明知道自己的苗先開了,知道自己是那個勝者,還憐憫地看著他,那些安慰的話尤其蒼白。

他就更不相信了,果然都是假的。

他唯一確信的一點是,小一是一個比他還要厲害的人。

她就像她曾經帶自己去看的蝴蝶幼蟲一樣,不斷在振翅,擊破繭房,似乎從來都不會因為落選而灰心。

如果說他們倆都是被困在繭房裡的幼蟲,他毫不懷疑她是會蛻變的那一隻,而他一定會死在繭房裡。

所以,當有外力可以剪破繭房時,轉瞬即逝無法猶豫的幾秒鐘,他遵循著本能飛了出去。

他不想死在裡頭。同時,他相信她可以很好地活下去。

而如此付出的代價,就是他的翅膀發育不全,無比殘缺。

但他絕不能將這一點表現出來。

因為在進入蔣家的第一天,他就被領到書房,一對一地聽蔣明達複述家訓。

核心的要點隻有一條——“你要做個完美的孩子”。

什麼是完美的孩子呢,成績要出挑,性格要乖順,家長的話是聖旨,無論說什麼都得聽。

“這世界上千千萬的孩子,菩提種子挑中了你,那就是我們之間的緣分。”蔣明達麵容和善,話鋒卻一轉,“可緣分也會有儘時。能撐多久,就看你自己。”

他不是笨蛋,蔣明達說完後麵一句,他就立刻明白這句話是什麼意思了。

這是一種威脅。

如果你做得不好,我們隨時可以扔下你,換另一個。

但他並不覺得這句話很苛刻,相反的,他感到安心。

在當時的他看來,這是一種他熟悉的模式。雙方依靠冰冷的規則各取所需,而不是如傳說一般海市蜃樓的情感。

雖然,他曾經就站在海市蜃樓前。但他低著頭,不願意去看,遠遠地跑開了。

想起小一,他總是會惶恐。在他開始作為蔣閻生活的十數年間。

在最開始,他還有勇氣去打聽小一的下落,並按照老師給的地址找到了小一的新家。

他去找她的時候無比開心和慶幸,因為他自私的選擇,她陰差陽錯地可以去到更好的地方了。

但敲門的一瞬間,他怯懦地止住了叩門的手。

那又怎樣呢?這個結果並不能掩蓋最開始的過錯。

她一定會恨他的。

既然如此,就讓記憶停在他還能承受的這一部分吧。

他縮回手,從那之後,刻意不再追問小一的消息。就像是一次注定會失分的大考,隻要不去揭開試卷看分數,那麼他的生活就還能保持“完美”。

他終於如願以償地當上了彆人眼中的月亮。那可是他深埋在盜洞底層,苦苦支撐他活下來的希望。

雖然月亮的背麵,是一切不完美的集結。是他依舊學著如何當一條狗從而掙得的假麵。但隨著蔣明達年事漸高,他對他的掌控逐漸大不如前。

蔣閻知道,這種日子不會持續很久的。

他隻要再忍一忍,到那時,他將真正完美漂亮地活下去。

如果,他沒有重逢小一,或者說,薑蝶。

*

那一天,是飄著初雪的冬夜。

他在學生會聚餐的間隙煙癮突然犯了,起身借著上廁所的由頭,來到店外抽煙。

拉開門的瞬間,一輛黑色的轎車在風雪中停下,有人一同打開車門下來,穿著薄薄的深藍大衣。

他隻是下意識地看了一眼,她跟著看過來,兩人猝然地對視上,蔣閻看清她的眉眼,一粒雪花落在心頭。

冰冰涼涼的,他渾身一哆嗦。

隨著雪花一同落下的,是一股呼之欲出的熟稔。

為了確認薑蝶是不是曾經的小一,他終於找到了合適的時機,特意將自己的彆墅借給盛子煜,又借口熬夜搞錯了時間,留在了那棟彆墅裡。

整個上半夜,他就呆在二樓房間,反複地聽著樓下傳來喧鬨的動靜,手上的微縮模型起了頭,怎麼也靜不下心做,停留在斷壁殘垣。

一直到淩晨三點,他不再為難自己,放棄假模假樣的專心,走到門邊。

手握上門把,好像瞬間回到了那座彆墅門前,幼小的他怯懦地伸出手,卻又一點點收回。

但這一回,他已經長大了。如果真的是她,是時候該為自己曾經的錯誤做出彌補。

蔣閻在門後深吸了一口氣,終於推開了這扇沉重的大門。

他走到欄杆邊,在人群中搜索那張似曾相識的臉。她果然如他所料定的那樣,很好地破繭成蝶了。

薑蝶是人群中第一個發現他的人,她受驚似的往後一縮。

那陌生的打量裡,很明顯沒有認出他是誰。

毫不奇怪,誰都不會把如今的他和當年的他聯係在一起。但在對視上的這一刻,他抓著欄杆的手指還是不由自主發緊,生怕她看出破綻。

又似乎,是在期待她看出破綻。

他也不知道自己走出這一步的意義在哪裡,可能是好奇這隻蝴蝶到底飛到了多高,可能是為了讓自己的良心在十數年的折磨中好受一些。畢竟他不靠藥物的話,已經很久無法睡好覺了。

雖然的確是他走出了第一步,但他並沒有想要走近。

事隔多年,攤開一切再清算不是最優解,她本人應該也不願意想再回憶起那段時光吧。保持在安全距離,必要時候照拂她一些,這是對彼此都會更愉快的選擇。

隻是,他忽略了其中最不可控的變量,那就是薑蝶自身。

她熱烈地罔顧一切,朝自己靠近了。一如當年,那麼莽撞,生機勃勃,堅信自己可以衝破一切。

她就像是一場突如其來無法左右的台風,沒有人能對不可抗力說不。

心思慢慢改變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蔣閻自己也說不清。也許是晚風後座她脫下吊帶的一瞬間,也許是夜涼的泳池裡她將自己拖下水的那一刻,也許是撲著海浪的帳篷裡,她凝視他的眼睛,閃動時的光比遠處的煙火棒都明亮。

他平靜完美的水麵,被這些細碎的石子濺起滿圈的漣漪。

她是十多年前,第一個讓他相信這個世界上,或許的確存在著感情的人。

那麼十多年後,他栽倒在她身上,大概是一種必然。

音樂節隔日,薑蝶磨蹭著不離開彆墅,借口說要觀摩微縮模型的製作,結果趴在座位上睡著了。

他無奈地取來毯子,披上她身時,動作不自然地頓住。

下午三點的陽光,窗外濤聲依舊,這隻笨拙的,金燦燦的蝴蝶毫無防備地棲息在他麵前。

他鬼使神差地俯下身,在她的頭頂印下了一個吻。

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麼,蔣閻慌張地退後兩步,手中的毯子也滑落在地。

他拾起毯子,匆匆地離開了這個房間,過了很久才若無其事地回來。

而她也終於蘇醒,毫無所覺又麵露懊惱自己睡著,對上他分外冷淡的臉。

實際上,他隻是不得不保持這種表情,才不會泄漏失控的慌張。

他想不通自己為什麼會這樣。

明明已經長成任何事都能遊刃有餘掌控的人,小到一次考試,大到整個學生會,哪怕是被逼著下跪喝下蔣明達的甲水,他都不會泄漏任何不該有的情緒。

他不該在這種地方失控。

這樣就“不完美”了。

身體本能地開始後退,可理智和情緒被割裂成黑白棋在腦海裡不停廝殺。直到除夕那晚,在和她語音連線中聽到那一聲摔地的咚響,那聲音很輕,隔著網線非常模糊,落入他耳中,變成了棋子落盤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