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五的大好日子,邊城卻出了大事,淩氏同趙老太太道,“說是昨夜火就燒起來了,那樣大的風,風助火勢,直燒掉了一條街。”
趙長卿是個警醒的人,立刻道,“鄭姐姐家就住福字街,就是林太太家住的甘井胡同,也在福字街上。不如著人去打聽打聽,看可還好?”
淩氏道,“很是。”遂吩咐丫環派了男仆出去打聽。
過了大半個時辰,派去的男仆回來稟道,“林太太家沒事,林太太說多謝老太太、太太惦記,請老太太、太太放心,有空還過來尋老太太、太太說話。就是鄭大人家,火就是從那一片起來的,一連燒掉大半條街,人也燒死了十幾口。好在鄭家人口平安,隻是家都燒了個精光,如今衙門將那一片都圍了起來。小人打聽了許久,才打聽出來鄭大人將家下老小都暫且安置到了鄰近的客棧裡,鄭老太太受了驚嚇,身上似是不大好。”
“這怎麼成,客棧裡缺衣少藥的,不是常法。”趙長卿道,“若不知道還罷了,如今既知道了,咱家就不該坐視。鄭哥哥送鄭姐姐遠嫁,鄭大人素有清名,陛下還嘉獎過他。不如我去瞧瞧,接了鄭老太太、鄭太太來咱們家住著。”
淩氏素來是個心性簡單的,鄭家是禦史之家,鄭大人還是進士出身。淩氏因自己是個小書香之家出身,對進士之類格外會念書的人尤其尊重,便道,“這話很是。你先去瞧瞧,我這就著人收拾屋子。把阿寧挪出來叫他去我那邊耳房去睡,這樣離蘇先生近,養病也便宜。”
趙長卿換了衣裳,叫著蘇先生一道匆匆去了。在車上同蘇先生道,“不知道是不是鄭大人得罪了誰呢。”
蘇先生道,“不論得罪的是誰,這種點火燒掉一條街的事也過了。”
趙長卿歎了口氣,蘇先生道,“世間披著人皮不乾人事的人多了去,現在就歎氣,以後有的是歎氣的時候。”
趙長卿道,“我是覺著,人若是好起來,完全能想像出來這人什麼樣。一個人若是壞起來,真是再想不出能做出什麼事。”
“自來壞人比好人易做。”蘇先生感慨。
是啊,自來壞人比好人易做。
隻是,我來這世間一遭,怎能不珍惜善待自己的生命時光。
師徒兩個忽而心生靈犀,不禁相視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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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半個時辰才到了鄭家棲身的客棧。
這客棧就與鄭家所在的胡同就臨著福字街,發生大火時,許多人自家裡逃出來沒處去,客棧老板命夥計開了店門,安置下了許多逃出性命的人。
鄭家人口不多,除了主家人,就一個丫環一個看門的老頭,都沒在屋裡。鄭太太服侍著鄭老太太,鄭老太太年紀比趙老太太還大兩歲,深更半夜逃出命來已是萬幸,年紀大受了寒,便有些支撐不住。鄭太太模樣也很是憔悴,見趙長卿與蘇先生來了,也沒處招待。又不好在屋裡說話,怕吵著鄭老太太,隻得在外頭去說話。
其實鄭太太同蘇先生在趙長卿及笄禮上見過,趙長卿仍是先介紹了蘇先生,道,“伯母,我聽說這一片出了事,過來瞧瞧。如今屋子燒了,伯母有什麼打算沒?”
鄭太太歎口氣,“剛剛知府衙門倒是派人過來想接咱們過去,老爺頗是氣憤,並未應允,如今同知府大人在外頭查案子。老太太身子也不大安穩,剛請大夫診過,丫環去煎藥了。我想著,暫且安置客棧兩日,重尋了房子就搬過去。”
見鄭家並無安排,趙長卿便道,“若如此,這客棧畢竟不是久居之地,再者,老太太這麼病著,在客棧裡衣食皆不便。我與鄭姐姐素來是以姐妹相交,以往我也常去家裡請安,伯母也視我為女兒一樣的。我出來前,家裡長輩便叮嚀了,勿必請伯母和老太太去我家將養兩日才好,彆的不論,我家先生也通醫術,這一樣就便宜。其三,伯母和老太太平安了,鄭伯父才能安心為官,為民請命。”
鄭太太仍是有些猶豫,趙長卿道,“要說彆人家不放心,我與鄭姐姐來往這幾年,我家什麼樣,伯母也知根知底。若說伯母怕給我家添麻煩,那更不必。朋友皆有救急之義,我若不知道倒罷了,我既知道,理當援手。除非伯母有更好的安排,還請伯母莫與我客套,不然若在客棧耽擱了老太太的病,倒叫我心裡難安。”
趙長卿天性就很會為人著想,所以,一句一句的皆說到了鄭太太心裡去。鄭太太並不是死心眼的人,溫聲道,“倒是我狷介了,如此就麻煩你了。”
趙長卿同蘇先生乘一輛車過來,餘者還帶了兩輛空車來,鄭家實在也沒搶救出多少東西,隻是一些體己罷了。蘇先生給鄭老太太把了回脈,看過大夫開的方子,另新擬了個方子,添減了幾樣藥材,對鄭太太道,“老人家年紀大了,受了驚著了寒,症有些重,還是暫不要用太猛的藥。”
鄭太太早知蘇先生精通醫道,連忙謝過蘇先生。趙長卿道,“我重打發人去抓藥,先生看老太太能不能移動。”
蘇先生道,“現在先吃一劑藥,下晌再吃一劑,待傍晚約摸熱能褪下去。待褪了熱再請老人家過去,你先回家打點些衣物被褥過來。我在這就行了。”
“那我把永福留下,先生和伯母有什麼事就差譴她。”
趙長卿去下麵給掌櫃留下二兩銀子,叫掌櫃往屋裡多添兩盆好炭火。掌櫃心地已是不錯,得了銀子自然更加殷勤周到。
趙長卿與蘇先生去的這麼會兒工夫,趙蓉也聞了信兒,聽淩氏吩咐著白婆子帶人收拾屋子,待人去了,趙蓉私下同淩氏道,“好端端的,若沒人放火,怎麼燒得起那一條街來?這事兒不簡單呢,娘。”
淩氏道,“若是人家兒不留心,尚情有可原,若真是哪個黑心肝的成心放火,合該天打雷霹!”
趙蓉道,“話是這麼說,娘想一想,興許是鄭家得罪了什麼人,人家才半夜去給他家放火呢。”
淩氏歎道,“鄭大人是個好官,許多人有了冤屈,進不了知府衙門便去鄭大人家鳴冤。誰不知道鄭大人是個好人!你這話我清楚,無非是怕有人報複鄭家,咱家收留鄭老太太鄭太太,倒惹禍上身!”
“阿蓉啊,你是女孩兒,膽子小也正常。”淩氏語重心長道,“設想今天若是被燒得是咱們親戚,若是咱家親戚得罪了人,咱們要不要援手?鄭家雖不是親戚,可也同咱家交好,先前鄭姑娘常來咱家走動,前幾天你姐姐及笄禮他家老太太、太太都來了。何況,他家又是外地來邊城作官,身邊沒有彆的親人。咱們搭一把手,不為過。我就不信,有人昨天放火後,今天還敢放到咱家來,這也忒沒天理王法了。”要說淩氏,以前真沒此等俠義心腸,皆是因趙勇前些時候救了宋姑娘升了百戶後,淩氏有所悟,想著幫人到底是積德的事,說不得哪會兒就有了福報。何況,鄭岩的確素有清名,兩家有些關係,而且,鄭岩又是正經進士得的官,這就令小書香出身的淩氏十分羨慕敬仰了。
趙蓉得了母親一番教導,倒也很識趣,笑道,“我就是擔心,以前不留心得罪了個馮簡,阿寧還險些被人拐。這會兒敢給禦史大人放火的,豈不比馮簡難纏一千倍,萬一給人記恨,咱們婦道人家不怎麼出門,我是擔心爹爹和阿寧。”
淩氏果然臉色微凜,想著小女兒說的也有道理,外人再重要也沒自家人重要,略一尋思,她也沒什麼好主意,便道,“你姐姐已經去接人了,算了,先把人接來,待你爹爹回來,咱們再商議就是。”
趙蓉終於無話可說。
趙長卿回來後把拿衣裳被褥的事同淩氏說了,道,“我看鄭家沒搶出什麼東西來,鄭老太太病在床上,先生開了方子,說待傍晚鄭老太太褪了熱再接她們過來。娘給我收拾兩床厚些的被子,客棧裡被褥實在單薄。再拿一套祖母的棉衣,一套娘你的棉衣,我帶去先給鄭老太太和鄭太太穿,這大冷的天,彆凍著。”
淩氏是個沒什麼主意的人,尋常管個家還成,遇到什麼意外的事智商便顯得不夠用,她知長女素有主見,將先時趙蓉的顧慮同趙長卿說了,擔憂的問,“咱家不會惹火上身吧?”
趙長卿眉毛微挑,根本看都沒看趙蓉一眼,對淩氏道,“一把火燒去半條街,人也燒死十幾口子,這可不是小事。知府大人這官兒怕是艱難,衙門沒有不下死力查的。晚上失火,連對麵街的客棧聞了信兒都半夜開門請那些失火的人家進去避一避,客棧難道不怕惹火上身?何況,鄭禦史現在就同知府大人、同知大人們在查案子呢。莫前怕狼後怕虎,就是官場傾軋,有誰會這樣直接燒半條街的草菅人命?我從客棧出來時,見王老尚書都坐車過去了,此事必不能善了。”
淩氏此方放下心來,“那就好,那就好!這種合該天打雷霹的王八羔子,的確不能輕饒!拿衣裳被褥是吧,我這就叫人預備。”
趙長卿道,“阿寧屋裡的炕也彆忘了燒一燒。”
淩氏笑,“這不必你說。我再叫人拿兩匹料子出來,讓丫環們著緊趕兩身衣裳出來。”
趙蓉暗暗的捏緊帕子,嘴上笑道,“娘,宜華針線好,叫宜華去做吧。”
趙長卿沒有多說,又去了老太太院裡。老太太聽說鄭家的事,直念了幾聲佛,道,“好在人平安。”吩咐柳兒拿衣裳,趙老太太道,“再拿一件大氅,把那厚圍領也叫長卿帶上。風寒可得千萬小心,鄭老太太上了年紀,莫再著了風才好。”又對趙長卿道,“你先帶著衣裳被褥過去,我叫廚下熬一鍋熱熱的小米粥,做幾樣清淡的小菜,一會兒給你們送去。”
趙長卿笑應,帶著衣裳被褥手爐腳爐匆匆的去了客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