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嶺是關家背後一條綿延數千裡的山脈,其間地勢險峻,惡獸密布,就連修行大成的強者都不敢貿然進犯,將關珩這一脆弱少年驅逐入洛嶺,幾乎等同於取他性命。
但謝子遊眼前發光。
沒有人比他更清楚,以主角的氣運,進了洛嶺正可謂如魚得水,什麼千年玲瓏草,百載連理枝……都坐等主角采摘呢。
雖然這番割舍令主角黯然神傷,但從客觀上講,脫離家族的主角其實是割舍下了一身累贅,從此可以輕裝上陣,在瑰麗無窮的世界中遨遊自得。
洛縣,那麼小、那麼偏僻一個小縣城,哪裡容得下關珩這一條潛龍?
再者,中央學院坐落在大陸最繁華的中央地帶,隻有主角離開洛縣,融入繁華世界,他才好安排謝仙女上線,重新收割仇恨值呀。
謝子遊一邊想著,一邊縮在青玉鐲裡,望著關珩踉踉蹌蹌,順著顛簸的山路一路穿行。
少年身上帶傷,久未醫治,如今風沙掃過,細密的浮塵儘數裹進尚未愈合的傷口,本已止血的地方又開始隱隱作痛,滲出細密的血珠。
關珩苦笑著低頭,瞥了眼自己被草木割碎,又染儘血汙的衣衫。
他一低頭,失血的眩暈感陡然襲來,眼前頓時一片恍惚,小腿一軟,險些摔在地上。
“關珩!”
清脆的嗓音在耳畔響起,將他喚回現實。
關珩抿緊嘴唇,堅持著又邁出數步。
但腳下越發癱軟,疲倦從四肢骨骸中翻湧而出,澎湃成海,要將他砸入萬丈深淵。
“醒醒,喂!”
方才幻想的美好景象被殘酷現實壓下,謝子遊沒辦法繼續盤算以後的刷分事宜了,他在手鐲裡看得焦急,抬手“咚咚”地敲擊玉鐲邊緣,而山嶺間,少年一步一磕絆,幾次都差點從懸崖上滾下去。
彆說什麼繁華世界、龍騰虎躍了,出師未捷,主角可千萬不能死在這裡!
而且謝子遊心知,再往前三百米,山洞裡生著株血靈芝,是上好的治療靈藥。
隻是知道歸知道,他卻沒辦法提供多少實質性幫助,畢竟他的金手指設置簡易,又倉促上陣,很多功能都是閹割版。
謝子遊隻能頻繁出聲,喚少年保持心智清醒。
他絞儘腦汁想了半天,終於想起一個好話題,於是隔著鐲子敲打關珩手腕,嗓音清脆道:“你之前說有問題想問我,是什麼問題?”
關珩茫然地眨著眼睛。
他眼前的景物晃著厚重的陰影,如同水墨暈開大片大片的墨漬,精神恍惚半天,才慢半拍地回應道:“我想問……你有方便稱呼的名字嗎?”
“你可以叫我……子遊。”
聽見這兩個字,關珩愣了一瞬,勉強咧嘴笑了笑,說:“不行不行,這跟我娘子重名。”
謝子遊:“……命都快沒了,還惦記什麼娘子?”
“命快沒了,娘子也沒了,那才真的是虧到家好嗎?你還不如跟我說是同音不同字,比如汙漬的漬,油膩膩的油……”
謝子遊被他噎得夠嗆,抱怨道:“誰會給自己取這種名字?!”
關珩聽著他因憤怒而越發清亮的嗓音,忍不住垂頭低低笑了起來。
青玉鐲在他腕上清脆作響,應和著腦海裡的抱怨,在他眼前悄悄勾勒出一個少年形象,四肢纖細,五官精致,眉眼靈巧有神,氣鼓鼓地撅起嘴,唇瓣紅潤,弧度完美。
“那就叫你遊遊,好不好?”少年應著山間凜冽的風,輕聲道。
謝子遊:“……叫我前輩!”
“遊遊。”
“前輩!”
“遊遊。”
“懂不懂尊老敬賢?都說了是前輩前輩前輩!”
“遊遊遊遊遊遊。”關珩笑得眯起眼睛。
他仰頭大笑,爽朗的笑聲被風帶走,飄蕩在寂寥的山穀間。
一時間整個山脈都回蕩著他的聲音,溫柔,開懷,如翠玉擊石,仿佛整個山川的一草一木都在響應他的呼喚,是他口中名為“遊遊”的家夥。
“遊遊啊,”關珩笑著笑著,眼中突然泛起一絲水光,輕輕道,“我沒有家了。”
自懂事起,他便被反複告知,自己身上承載著整個家族的榮光,他要俊朗、要溫柔、要樂觀積極懂得討人喜歡,要……強大。
少年拚了命地鍛煉、修行,學話本裡書生小姐的甜言蜜語,為了某天能夠取悅不知在天涯哪個角落的姑娘。
謝子遊,謝子遊,這個名字深深刻印在他的前半生裡,也刻在整個關家的脊梁骨上。
現在他見過了。
姑娘自然是極好的,可惜她不喜歡自己。
簡單的不喜,落入附庸之人眼中,變成了災厄的根源。
“我娘子想殺我,乾妹妹想殺我,族弟想殺我,父親……他倒是不想殺我,但他希望我做一個廢人,一輩子鎖在小院裡,讓遠在中央學院的那位眼不見心不煩。”
少年邊說邊笑,眉眼彎彎,眼眸卻幽暗至極,謝子遊愣愣地聽著,心底一抽一抽地疼。
他見過主角傲氣淩人,強大得像開了掛,也見主角奇遇連連,小弟倒頭便拜,美女爭相倒貼……
可他沒見過在強大之前,如此孱弱,心神絕望的主角。
那麼可憐,幾乎讓他後悔身為反派時的所作所為。
不過沒關係,謝子遊安慰自己,反派嘛,總會被打倒的。
他忍不住操控手鐲,緊緊貼在關珩肌膚上,輕聲說:“會過去的,一切都會過去。我的家鄉有一句話,所有殺不死你的,隻會使你更強大。”
所以少年,努力強大,成為我謝子遊攀不上的男人吧!
山風吹蕩,回音滿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