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霞光萬丈, 淺粉、深橘與瑰麗霧紫的曙色往蒼穹鋪開漫野天孫織錦的紗幕。瑪麗安坐在屋內,如今她已不需要在玩家麵前掩飾自己的鬼魂身份了,她正坐在壁爐前,任由熊熊火光從她朦朧的身體中穿透出來。
昨晚他們回到這裡的時候, 這棟四分五裂的府邸就已經在月光下回歸到完好如初的狀態了,除了焚燒成灰燼的魔法陣,它什麼都沒有失去。
“采買的馬車今天中午就會過來。”她輕聲說,“拿出你們的車票, 讓我在上麵簽字吧。”
雖然離開的時間比預計的要早了許多, 但眾人心知這是提前完成任務的結果,都沒有提出什麼異議。
聞折柳摩挲著手裡薄薄一張車票, 他看著身邊的同伴一個個上前,讓瑪麗安簽上他們的玩家名,自己漸漸落到了最後。賀欽站在他身邊, 溫暖的手掌在他後背輕輕拂過,宛如無言的催促。
“去吧, 寶貝。”他緩聲說, “你做得很好, 現在到了離開的時候了。”
他的力道輕柔無比,可聞折柳卻身體不穩,被這一下推得一個踉蹌。賀欽急忙拉住他,發現握在手裡的肌膚如雪般冰冷。
“那你呢?”少年回過頭, 嘴唇蒼白, 眼神近乎凶狠地盯著他, “你……你要怎麼辦?”
壁爐邊的瑪麗安停下筆,驚異地望向兩個人,房間裡的玩家們也紛紛神情各異地轉過目光,望著這對仿佛頗有隱情的兄弟倆。
賀欽神情冰冷,漫不經心地在房間內環視一圈,這個舉動猶如某種告召領地的宣言,讓眾人心中一凜,又聰明而默契地轉開眼睛,去做各自的事情了。
他帶著聞折柳走出房門,清晨淡金色的陽光籠罩在他臉上,為他線條深邃而鋒利的五官也蒙上一層溫軟的輝光,宛若酥金的薄紗覆過絕世名刀的刃芒。
聞折柳吸了吸鼻子,不願意看他。
賀欽凝視著少年幅度固執的側臉,他的睫毛纖長,他的眼睛——這雙眼睛就像鹿一般澄淨輕靈,卻又有著鹿所沒有的機敏銳利。少年的輪廓俊秀,肌膚泛著溫潤的光,這具柔韌、青澀的身體包裹著同樣柔韌、青澀,但又善良而堅持的靈魂。
這個孩子不光笑起來像太陽,他想,他渾身上下散發的暖意都在邀請自己這種陰暗裡生長,廝殺裡奮進的,血火裡前行的怪物的注意與挨近。他溫暖無比,與自己這種弑親弑君的人形成的對比也一樣鮮明……
“你以為殺了我,計劃就能終止嗎?你做夢,賀欽,你做夢!”
瘋虎已經被關進致命的囚籠,它渾身是血、獠牙斷裂,利爪在掙紮中劈出四濺的血漬,但它還在不甘怒吼,用凶悍壯碩的身軀撞擊刺骨冰冷的枷鎖——
“你以為你是為了什麼偉光正的名頭對我動手的嗎,我的好兄弟?你想錯了,彆再騙自己了!”耳邊,昔日君主的咆哮仍在染血王座上瘋狂回響,“你是為了繼承權,為了你的欲望,你的權勢私心!”
“你和我流著一樣殘忍的血——不,不對,你比我這個兄長還要虛偽百倍,狠毒百倍,你坐上這個位置,隻會步我的後塵!我就在這看著你,看著你最終的下場!!”
瘋王狀若癲狂的大笑聲逐漸遠去,而他踩在血上,踩在火上,踩在刀尖上——
“寶貝。”虛幻中,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就像隔著一層迷蒙的霧氣,可同時又堅硬清晰得可怕,“如果接下來的八個世界,我還能陪你一直走下去,那當然很好。但如果不行……這也是我的命。”
這也是我的命。
沉默太久,隻得來了這麼一句話。
聞折柳胡亂點點頭,然後一言不發地轉過身體,朝房間裡走去。
“寶寶、寶寶!”說不上為什麼,賀欽居然有點著慌,他急忙拉住聞折柳的手,“你聽我說……”
“我不用聽你說!”少年悍然回瞪他,不知是因為憤怒還是因為驚惶,他的身體顫抖,深褐色的瞳仁也在微微輕顫,“我會自己找辦法的!”
賀欽一個沒拉住,他便邁開長腿,像頭真正的鹿一樣飛速離開了他,跑向屋內。
他竟不肯放棄自己,不肯放棄這麼一個虛偽狠毒、滿口謊言的人。
想到這,賀欽心頭不由泛起一絲苦澀的甜意。他跟隨少年的步伐,居然看見他正半跪在瑪麗安麵前,手中拿著那張車票,對她懇求著什麼。
“起來!”他心頭驀然火起,他一把拉起聞折柳,繼而陰狠地盯住瑪麗安。
“我的弟弟不需要對任何人下跪。”他咬緊牙關,聲音又輕又毒,最後一句仿佛蛇類在黑夜中低語,隻有瑪麗安能聽見,“——尤其是你這種人。”
瑪麗安嚇得臉色又白了一度,她顫顫道:“您的弟弟……他、他隻是請我在……”
“我隻是請求她在車票的結尾寫上|你的名字而已。”聞折柳扯回自己的手,硬梆梆地回頂了一句,他深深吸氣,麵對瑪麗安時,語氣又軟了下去,“行嗎?我願意用珍妮的吊墜做交換。”
說著,他伸出手,雙手的掌心中攤著一枚光澤老舊的相框吊墜。
但瑪麗安僅是看了一眼,就宛如被什麼毒螯在瞳孔上蟄了一下,她忙不迭地側開眼睛,輕聲回複:“這是我妹妹給您的贈禮,它已經屬於您了,我不能要。”
“那……”聞折柳很無措,他想了想,苦惱地說,“可我身上再沒有什麼值得和您交換的東西了……”
“不礙事,隻是一個名字而已。”瑪麗安朝他安撫地笑了笑,轉向賀欽,語氣便顯得小心而低微:“請問您的名字?”
賀欽不覺得這樣會有用,但他不忍心拒絕聞折柳為他爭取來的機會,於是似笑非笑地回答道:“賀欽。”
他說的不是玩家名,而是自己的真名。
“不會寫?不會寫,用不用我教你?”賀欽唇邊帶笑,但眼中卻無半分笑意。他探身過去,虛虛握住瑪麗安冰冷的手掌,極有分寸地用無名指和拇指帶住她手腕的移動幅度,教她在小小的車票上一筆一劃地寫出“賀欽”這兩個漢字。
其餘眾人,包括聞折柳在內的玩家ID都有係統錄入,所以瑪麗安不必為此費神,但要寫真正的漢字,依照她的國籍與設定來說,就要勉強許多了。
她一邊寫,一邊對賀欽低聲說:“我沒有折辱您的弟弟,您大可不必對我如此排斥……”
“雖然說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但也不是所有惡行都能得到審判的,不是嗎?”賀欽打斷了她,眉梢輕揚,桃花眼中波光蕩漾,“何必在一個早就看穿自己的人麵前偽裝,還是省點力氣吧。”
瑪麗安的麵色陣陣發青,她張了張口,但最終還是什麼都沒說,在沉默中寫完了這個名字。
賀欽直起身體,將這枚小小的車票遞給聞折柳,眉宇間的神情溫軟無比,“滿意啦?”
聞折柳接過車票,一邊嘟噥著,一邊往外走,賀欽擠擠挨挨地跟在他身邊,就像頭粘人的大貓,“不生氣啦?”
聞折柳被他磨得沒脾氣了,隻好斜睨他一眼,問:“你對瑪麗安有意見,為什麼?”
他雖然沒有聽見賀欽與瑪麗安之間的對話,但卻可以根據他的態度靈敏地察覺出什麼。
賀欽沒有正麵回答這個問題,他想了一下,笑道:“等會上馬車,我也會和你一起走。臨走之前,你和瑪麗安告彆,順便跟她說一句話。”
“什麼話?”
“ ‘你做的事情我都知道,彆想抵賴’。”他聳聳肩,“就這句話,記得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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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天下午,采買的馬車如約而至,玩家們一一和瑪麗安告彆,最後輪到聞折柳,他猶豫了一下,在與這個肌膚冰冷的鬼魂相擁時,他嘴唇張合,最終還是忘不掉賀欽的叮囑,低聲說:“……你做的事情我都知道,彆想抵賴。”
話音剛落,他的耳邊忽然傳來開鎖的哢噠聲響。瑪麗安的身體如觸電般狠狠一抖,她急忙推開少年,用不可置信地目光死死盯住他,但車夫的鞭稍在空中清脆打響,馬車的輪子隨即轉動起來,他們的眼神短暫交彙,很快就錯開在了濃密的霧氣之中。
聞折柳坐回座位,他疑惑地問賀欽道:“你為什麼要讓我說這句話?”
賀欽豎起一根手指頭:“噓,仔細看。”
馬車向前行走,這時,係統的女聲提示驟然響起。
【達成通關成就,獲得觀看片尾CG獎勵。】
“咦,還有片尾動畫?”周清奇道。
眼前空間狹小,搖搖晃晃的馬車內部逐漸被迷霧掩蓋,待到迷霧撥開,出現在眾人眼前的,赫然是1740年那個風和日麗的小鎮,阿靈敦。
“這不是回到以前了嗎?”穆托揉揉眼睛,“這就是小鎮原來的樣子啊……”
古老的小鎮繁華而熱鬨,孩子在街頭巷尾追逐打鬨,發出興高采烈的嬉戲聲。這裡的味道潮濕炎熱,甜美的果香與魚腥氣息充斥鼻端,在一棟破敗房屋前,他們看見兩個宛若孿生的金發女孩,正吃力地扛著水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