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日本本土, 能劇是一門非常古老的,講求幽玄之美的藝術, 能麵則是承載這一藝術形式的重要載體。它作為彰顯劇中人身份的道具, 否定了活人的表情演繹, 轉而將人物的內心刻畫於其上——這既是無表情, 也是從無中生出的,包含了喜怒哀樂的無限表情,角色的一舉一動, 故事的走向, 都要靠台詞、舞蹈動作以及狂言的旁白來辨析。
倘若此刻坐在這裡的是賀欽, 他自然能一眼看出底下的能劇表演有何異樣。能劇的舞台布置簡潔, 明確分工:正台是演員主要表演的場地, 後座放置作為背景板的鬆壁, 地謠座安置樂隊,橋廊為方便人員進場。現在地謠座空空蕩蕩, 沒有樂隊, 解說的狂言不在, 兩名帶著萬媚麵的演員不從橋廊走入, 反而趁著陰影從鬆壁下走出來……無論如何, 都是漏洞百出,瑕疵頗多的一出劣戲。
而且, 一開始接到主線任務提示的時候, 有心人便會看出, 光任務描述就有很大的矛盾點, “塵世戀戀難舍,今宵惜彆情長……”分明出自淨琉璃作家近鬆門左衛門的《曾崎根情死》,這可是不折不扣的人形木偶劇,用在介紹能劇上,未免給人一種牛頭不對馬嘴的錯亂感。
隻可惜,現在坐在這裡的是對能劇文化一竅不通的舒雲和舒雨,她們僅能憑借敏銳的直覺感到一絲令人發毛的涼意,並不清楚哪有不對勁的地方。
萬媚麵似笑非笑,嘴唇在慘白的燈光下泛出瘮人的血紅,演員分坐在兩塊軟墊上,在舒雨的角度,她看見右邊的女人緩緩舉起茶杯,捧在手中。
……咦?
到了現在,舒雨終於察覺出不對味的地方了。
底下的人……是在演繹她們的一舉一動?!
她猛地瞪圓了眼睛,手掌已於刹那間摸到了自己腰間的□□上。抓在左手的茶杯將她的掌心燙出一片紅軟的暈痕,她也仿若感覺不到,隻是牢牢盯著舞台。
果不其然,右邊的演員也同樣一手舉杯,一手慢慢探到腰側,她的能麵和身體都如木雕般凝滯不動,卻緊接著下一刻完美複製了高樓上觀影人的動作!
怎麼……這怎麼可能?
舒雨身上的雞皮疙瘩瞬間起了一片,乾乾地摩擦著衣料,她張了張嘴,低聲道:“姐,你看見……”
隨即,她的聲音戛然而止,中斷在喉嚨眼裡。
下方的舞台上,坐在她位置上的演員紋絲不動,保持著她現在的姿勢,與此同時,坐在舒雲位置上的演員忽然在眨眼間彈了一下脖子!
……是的,就像突如其來的觸電,或是抽搐那樣神經質地彈了一下,如果不是隔得太遠,舒雨猜測,自己應該都可以聽見演員脊椎搓動的清脆聲。
傳統的能劇皆是緩慢到能令人打瞌睡的劇目,她猛地來這麼一下,倒頗有些滑稽荒誕的成分。
然而,舒雨馬上就不覺得好笑了。
一下抽搐過後,左側演員的脖頸倏然拉伸,猶如一條柔軟扭曲的白蛇,或是在頑皮幼童手中抻長的肉色橡皮泥,下半身依舊穩如泰山,頭顱卻頂著那張蒼白能麵,驀然往後繞了一圈,挨到了右側演員的耳邊!
嗚咽笛聲如泣如訴,當中夾雜著女人似哭非哭的咯咯笑聲。舒雨根本就不敢回頭,因為在精神值暴跌的瞬間,她同時聽見身邊舒雲的位置上傳出窸窸窣窣的衣料響動,餘光瞥到一抹肉白,——有什麼東西,正在緩緩靠近她的耳側。
“……姐?”冷汗潺潺而下,她的眼珠子仿佛被釘在下邊的舞台上了,連轉動都做不到,隻是囁嚅著,從嘴唇上顫抖著吹出這個字。
她不知道其他人是不是也和自己看到了同樣的景象,不知道舒雲怎麼會突然變成了下麵那副鬼樣子,還在自己耳邊徐徐蠕動,但是……
不等她徹底理清思路,下方的場景再一次突生異變,須臾間,長頸如蛇的演員詭異彎起血紅的嘴唇,能麵仿佛忽然成了活物,眼白上翻,七竅淌血,驟然裂開長有密麻尖齒的巨口,猛地朝正常演員的頭顱上噬咬而去!
一切都迅如閃電,舒雨眼前陡然一黑,劇痛襲來的時刻,她大聲慘叫,□□隻來得及錯出二分之一的空餘。
“……舒雨、舒雨!”
“醒醒,舒雨!”
焦急的呼聲傳徹耳側,舒雨如遭雷殛,一下從軟墊上跳起來,□□下意識在空中揮出一道亮眼白光,呈一個防備的姿態。
渙散的視線逐漸聚焦,在她麵前,是張開雙手,做出安撫姿態,麵色詫異而焦急的舒雲。
“舒雨,你怎麼了?”
見她醒來,舒雲也顧不得底下正在演出的劇目,隔著一張茶幾,如釋重負地朝後一坐,心有餘悸道:“你剛才怎麼突然睡著了?我叫你好半天都叫不醒,沒過一會,就看你滿頭大汗的,怎麼了,做噩夢了?”
舒雨呆愣愣的,似乎還沒能從剛才的驚魂一刻中回過神來,她咽了咽嗓子,環顧四周,仍然是空曠安靜的房間,擺設布置都不曾發生過變化,就連桌子上的熱茶,此時也在無知無覺地冒著騰騰蒸汽。
“對……我、我剛剛做了一個夢。”看見熟悉的姐姐,她稍微安心了一點,伸手扒了扒頭發,“我夢見底下演的戲是我們自己,你的脖子還變長了,跟怪物一樣……”
“是嗎?什麼樣兒的啊?”
舒雨一邊說,一邊難掩恐懼地微微喘氣,她正打算轉過頭去,給姐姐指著筆劃剛才夢中的場景,但不經意地錯眼一看,底下的舞台空空蕩蕩,唯有一具顱骨粉碎的女屍橫躺當場,血濺了一地!
舒雨毛骨悚然,瞳孔霎時縮到針尖大小,徹骨的寒意傳遍全身,順著脊背攀爬到腦髓。
……不是夢,先前的不是夢?!
“說啊,是什麼樣的怪物?”舒雲再次發問,和方才不同,她這次問話的聲音挨得極近,幾乎緊貼著舒雨耳側的肌膚,連那冰冷的,帶著微微腥氣的吐息都能被清晰感知到,“……是我這樣的嗎?”
舒雨倉皇回首——這差不多是條件反射般的一個動作了,她隻看見舒雲的身子還巋然穩在原處,正正端坐在茶幾另一邊,脖頸卻繞過桌子,彎得像一條病態的長蛇,和自己一模一樣的麵容慘白如紙,眼仁上翻,七竅流血,張到最大的巨口甚至撕裂了顴骨,其間露出密麻掛血的尖牙,疾速朝她當頭咬下!
“啊啊啊——!”舒雨再一次放聲慘叫,被人用一陣猛烈的搖撼從黑暗中驚醒。
她猛地睜開眼睛,看見舒雲焦急無比,伸手抓著她的肩膀:“舒雨,你怎麼了,醒醒啊!你做噩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