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臉上的笑容更加擴大, 他朝聞折柳招了招手,似乎是想要看看他拿著的書, 聞折柳走上前去, 卻看見男人胸前掛著一個奇異的十字架。
那不知是用什麼品種的木頭雕刻而成的, 雕工非常細膩,綁在十字架上的人不是男子, 而是一個渾身□□的女人, 她的雙手張開,渾身傷痕, 麵容雖然悲傷, 但無一絲痛苦。這本應是耶穌殉道的姿勢,但在她裸露的身軀之上,卻生出了一種神聖的悲憫。
“知道她是誰嗎?”見他被十字架吸引了注意,男人微笑道。
聞折柳擰眉思索了片刻,不確定道:“……抹大拉的瑪利亞?”
“抹大拉的瑪利亞, ”男人搖了搖頭,“數十個世紀, 她的姓名都與娼妓掛鉤, 人們傳言她被鬼魂附身七次, 又為耶穌驅逐七次……你覺得這是她嗎?”
聞折柳不好說自己並不熟讀精通聖經,他麵對男人的反問, 也隻是含糊地唔了一聲。
修士又綻開笑容, 他的眼眸溫暖如同春風, 幾乎可以叫人忘了此地是一處封閉的鬼域。
“實際上, 她無名無姓,什麼也不是,”他淡淡地說,“這個女人隻在記載中出現過一次,她僅僅是一個被眾人抓住審判的□□而已。”
聞折柳腦海中電光一閃,驀地想起來了:“啊,她是……”
“……文士和法利賽人,帶著一個行淫時被拿的婦人來,叫他站在當中。就對耶穌說,夫子,這婦人是正行淫之時被拿的。摩西在律法上吩咐我們,把這樣的婦人用石頭打死。你說該把她怎麼樣呢?”修士垂下眼睛,緩緩道,“耶穌就直起腰來,對他們說,你們中間誰是沒有罪的,誰就可以先拿石頭打她。他們聽見這話,就從老到少,一個一個地都出去了。隻剩下耶穌一人。還有那婦人仍然站在當中。”
這故事很有名,聞折柳神情複雜地凝視著那十字架。
修士說:“末了,耶穌就對她說,婦人,那些人在哪裡呢?沒有人定你的罪嗎?她說,主阿,沒有。耶穌說,我也不定你的罪,去吧。”
他說完,看聞折柳沉默,於是說:“這就是這個十字架的來曆,你明白了嗎?”
“她是被石頭砸死的。”聞折柳端詳著十字架上的痕跡,“你把它掛在脖子上,是為了什麼呢?”
“因為我時常在想,這個故事中的奧秘。”修士說,“倘若隻有真正無罪的人才可審判其他人的罪過,那殺人凶手合該無罪,強盜和小偷也無法得到製裁,因為世上找不出一個沒有犯過錯的人;倘若不承認聖子所說的道理,□□就該被石頭砸死,但在我心中,她卻罪不至死。”
“那你為什麼還要糾結?”聞折柳望著他,眼神乾淨通透,“你的想法,已經與故事中的聖子不謀而合了,一個罪不至死的女子,那些男人有什麼資格用酷刑結束她的性命呢?”
修士忽然語塞:“可是按照這個道理……”
“他就是這麼一說,你也就這麼一聽吧,”聞折柳一攤雙手,“說不定是他自己有自己的事要忙,懶得跟那些野蠻人多糾纏,所以編出這麼個極端的理由來保住女人的命,完全不用想這麼多。”
看男人蔚藍的眼睛裡充滿不可置信的驚訝,他接著道:“何況,你們天……”
話一出口,聞折柳差點咬到自己的舌頭,心說好險,差點就把“你們天主教”這句脫口而出了,遂急忙改正:“我是說,大家信奉的道理本來就是人人生來帶有原罪,雖然誕生的洗禮可以洗去這罪,但洗不去罪遺留的痕跡。要是仔細算,哪怕一個剛出生的嬰兒,也不能說他是完全無罪的,但我們都知道,一個嬰兒和一個殺人犯比較起來,誰是更無辜的一方。”
“追求極致的純粹,本身就是虛妄和不實的幻想。”聞折柳搖搖頭,“東方有句老話,叫月盈則缺,講即便是天上懸掛的月亮,也會在圓到極致的下一刻產生缺憾,更彆說人間的種種道理了,你要挑刺,無論如何也能從裡麵找出不對付的毛病來,為什麼要拿這個來困擾自己?”
男人不說話了。
其實聞折柳可以理解他的想法,對於一個從小信教的修士來說,宗教信仰已經塑造了他的語言、思維方式,以及最基礎的三觀,一切針對世界的看法和外物的解讀都逃不開它的影響和映射。聞折柳本身就是局外人,當然講道理講得輕輕鬆鬆,全不費工夫。
男人出了口氣:“我原本……”
他的聲音有些顫抖,低聲說:“我原本認為,這個故事裡的□□,就是我們所有人,懷揣著生來與後天的罪業,無人有資格懲罰世人的罪,但世人也要時刻準備著被未知的禍端裁決……”
他搖了搖頭:“是我想錯了。”
聞折柳本來想問問他關於聖修女的事情,就見他將那個十字架取下來,放在書頁之上。
“這個給你。”修士微微一笑,“神愛世人,必定也愛你的聰明與智慧。”
“啊?”聞折柳猝不及防,“等等,這應該是你很珍惜的東西,不用給我的!”
“時間到了,”修士說,“再會,我的朋友。”
聞折柳來不及再說什麼,耳邊便是“嗡”地一聲,登時整個身體朝後仰倒,咣當一下巨響,跌在了一把木椅上。
他撞得屁股生疼,下意識抬眼環顧一圈,才發現麵前坐著其他三個人。
“怎麼樣了?”賀欽急忙上來查看,“沒傷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