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言辭(1 / 2)

小時候,她不叫言辭,叫招娣,一個在九十年初的農村家庭流傳頗為廣泛的名字。

…………

199x,月夜。

桐城一處破舊的廠房裡,散發著令人作嘔不適的汽油味,車間中央時不時躥出來幾隻老鼠。

幾個年紀不大的小孩靠牆而坐,他們的手腳被重重麻繩束縛著,無法動彈,因為害怕,相擠在一起,膽小的女孩,看見老鼠往自己身上爬,嚇得哭出聲。

聽到動靜,一個手握一根粗棍的中年男人走過來。

他扯起難聽的公鴨嗓,凶巴巴地訓斥:“剛才是誰叫的?”

孩子們不敢動彈,連呼吸都靜止一般。

但每個人還是沒逃過,沒人招,個個腿上都挨了一棍子。

本就虛弱的他們,挨打過後,更加沒有力氣掙紮了。

入了冬的天氣轉涼,他們身上卻隻有單衣,按照拐賣他們的人-販子說法,他們如果凍出病來,最好不過,沒力氣逃跑,吃的還少。

這年間的錢不好掙,每口糧食都很珍貴,更彆說喂養這幾個小屁孩了。

幾天時間,他們統共吃了兩頓和著糠的稀飯,其中一個大少爺矯情得很,不肯吃這樣的食物,販子看在從他身上扒下來的衣服挺值錢的份上,給他買了兩個饅頭。

“我告訴你們,都給老子好好擱這裡呆著,誰要是不消停,再鬨出聲來,我就拎他去外麵喂狼!”

販子凶神惡煞地撂下幾句狠話,繼續去外麵看著。

這間廢舊的廠房,算是一個中轉站,從附近拐走的小孩,暫時先擱放在這裡,然後聽另一個中間人的指揮,把小孩送給有需要的人。

廠房內外一共有兩個四十來歲的中年男子守著,小孩大約六七個,手腳都被綁得死死的,因此,他們這個中間人做的還算不錯。

拐賣婦女兒童是一條有秩序條理的產業鏈,一方聯係賣家買家,一方在街上尋找目標,得手後把小孩拐到聚集點,再聯係中介人想方設法地賣掉。

這個時代重男輕女的思想極為嚴重,再加上計劃-生育,生出男兒是很多家庭夢寐以求的願望,越窮的地方,越固守成規,甚至不惜一切代價也要弄一個帶把的,這就導致人-販市場的囂

張和繁榮。

至於拐來的小女孩,也可以賣到偏僻的地方,給無法生育的人家乾活,或者賣給有智障兒子的人家當童養-媳。

女孩價格比男孩便宜很多,因此販子分給她們的食物也比男孩少。

其中一個,尤為清瘦。

名為招娣的女孩,皮膚偏黑,胳膊瘦臒,普普通通的,到人群裡就容易淹沒的長相,讓她很不顯眼,也因為個頭矮小,讓人以為十來歲。

她旁邊坐著的是一個男孩,低垂著腦袋,單薄襯衫靠在牆麵,膚色是一種不正常的病白,唇色很淺,借著月色,能依稀看出俊秀的五官。

和其他小孩相比,他懨懨的,提不起精神,好似生死對他來說都一樣。

隻一眼,招娣便把這個病懨懨的漂亮小男孩給記住了。

他本身就是讓人過目難忘的長相。

離她離得很近。

近得可以看到他微微蜷起,隨意搭在膝蓋上的被捆住的雙手,指尖泛著月光白。

他的存在,讓周遭的一切仿佛都黯淡無光。

那時,招娣還不知道什麼叫做養尊處優的少爺氣質。

不知道環境造就人的一生。

不論一個人的未來有多風光,小時候遭受過的罪和苦會是一道永遠刻在身體裡的烙印,無法泯滅。

這個小男孩,斯文安靜,不像她在班級裡的男同學,他和隻知道拿毛毛蟲嚇唬女同學的那些混蛋,截然不同。

夜深了。

其他小孩撐不住打架的上下眼皮,昏昏睡過去。

招娣沒睡,坐在她旁邊的小男孩也沒睡。

“你想跑嗎。”

一個極低的聲音響起。

問完後,招娣並沒有得到小男孩的回答。

他眼皮子沒抬,連看都沒看她。

不知道是不是凍著的原因,招娣感到他的身子在輕微地顫抖,呼吸緩慢,看上去很虛弱,隨時都可能掛掉的樣子。

他不給回應,也沒睡覺,讓人很難辦。

看著逐漸偏移窗口的月亮,招娣沒有再拖延時間,拿出一塊瓦片。

瓦片是被帶去解手的時候在地上撿的,尖端很鋒利,但如果劃破繩子的話還有一定的困難。

人-販子給他們捆綁的繩子粗得很,成年男子都未必掙脫的開,更何況一丁點小姑娘。

招娣開始磨繩子。

怕聲音太大引起懷疑,她不敢弄得太快,每一下都很謹慎,儘量不弄出聲音,又要讓繩子逐漸出現裂口。

不知過了多久,裂口越來越大。

終於,繩子開了。

她試著掙紮,卻發現依然掙紮不了。

這時。

耳邊傳來低聲的提醒。

“你解錯了。”

解的不該是這條繩子。

應該從切口處出發。

招娣愣了下,開始逐步檢查,發現自己確實搞錯了,耗時耗力磨斷的那根繩子對解綁並沒有用。

她看了眼小男孩,眼裡沒有感激,更像是在問:你為什麼不早點告訴我?

非要等她磨完之後再說嗎。

招娣沒管太多,繼續用瓦片磨麻繩,這下她學聰明了,先把捆在腳腕上的繩子磨出一道口子,然後再磨手腕上的禁錮。

不知不覺,手腳的麻繩都被解開。

她還沒來得及把繩子丟掉站起來,外麵來了動靜。

下意識地,招娣沒再動,裝作和其他小孩一樣,呼呼大睡。

不細看,是看不出來她綁在身上的繩子已經斷開。

販子是聽見摩擦的聲響進來的,把手裡的手電往小孩臉上掃一圈,其他小孩都睡得正香,隻有一個小男孩沒有睡,睜著眼睛,神色漠然,好似不像個小孩,又或者,比其他小孩看起來有心計。

販子的手電光線又是一掃,看到地上的瓦片,他走過去,撿起來一看,從上麵的鋒利尖端就可以判斷出,這是從外麵帶來的,這些小孩子裡,有人想逃跑。

“你想跑?”販子狠狠瞪了男孩一眼。

男孩沒說話,睫毛微微下垂,擋住眼底所有情緒。

“喲嗬,還挺有本事的。”販子被他這個樣子弄得不由得來氣,抬手拎起他的衣領,將其提起來,“就你一個小屁孩想逃跑?誰給你能耐的?”

販子帶有濃重鄉土味的口音劈裡啪啦一頓罵,把其他睡著的小孩都吵醒了。

招娣緩緩睜開眼睛。

一片黑暗中,那個小男孩被手電的光照亮。

那張慘白又俊美的臉毫無遺漏地映入她眼簾。

他的過分安靜和死沉,讓招娣有點慌。

她知道發生了什麼,可又不敢過分地掙紮。

她要是招了,剛才的活兒就白乾了,沒有機會逃出去的話,這

裡的小孩都要遭殃。

她隻能看著。

看那個小男孩幫她把瓦片的罪一聲不吭地頂下來,挨了人-販子好幾下拳腳,如果是其他小孩,早就哇哇大哭,他卻不知疼痛似的,病懨懨一張臉。

揍完後,他更虛弱了。

走之前,販子不忘朝他的腿上踹了一腳。

光是看著,都讓人感覺觸目驚心。

其他小孩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但見有人挨打,彼此之間不由得恐慌起來,也有人嚇得想要哭,又怕和這個男孩一樣挨打,強行憋著,最後隻剩下抽噎聲。

又鬨騰一會兒,其他小孩再次睡過去。

淩晨三兩點,是人最困的時候。

確定周圍沒有危機時,招娣解開手腳上的繩子,又幫小男孩解。

兩人之間默契地沒有人說話。

隻不過準備走的時候,招娣發現他不太方便站得起來。

不知道是人過於虛弱還是剛才被販子踹傷了腿。

她想了想,把自己藏在口袋裡的半塊乾硬的饅頭撕成小塊,塞到他嘴裡。

這饅頭本該是他的,隻不過他沒吃,被其他小孩搶走罷了。

她看起來最安分,卻是搶得最多的一個,剩下的饅頭都被她藏起來,打算慢慢吃,誰也不知道販子會不會缺他們下一頓飯。

即使是強塞,男孩也沒有吃太多。

不知為何,他的樣子,總給招娣一種,他並不想跑的感覺。

想要沉淪,墮落,失去自我,因此對外界的周遭都提不起精神。

“我們待會往兩邊跑,他們中有一個人睡覺了,就算來抓,也隻能抓住一個人,另一個人直接去報警,一定要記得來回的路。”

招娣在男孩耳邊,小聲地叮囑。

這個逃跑計劃本來是一個人的,不知道怎麼就把他給拉上了。

可能她知道,隻要直接逃離這個地方才是最好的辦法,不能等著人來救,所以儘力把這個為自己頂罪的小男孩拉著一起出去。

起先,招娣是拉著男孩的手一起跑出去的。

還沒到門口,他們就被販子發現。

剛剛上完廁所打著懶洋洋哈欠的販子壓根沒想到這小孩還真的有膽量逃跑,而且一跑就是兩個,除去剛才最有嫌疑的男孩,還有一個平淡無奇的小女孩。

他們是分開來跑的

外頭黑燈瞎火的,雖然方便逃跑,卻容易因為不熟悉地形而行走困難。

沒跑太久,招娣無意識地回頭去看。

她的回頭是出於心底的一種莫名反應。

剛才的建議聽起來完美,實際上卻有另一種私心。

那男孩看起來虛弱,跑起來肯定沒她快,又是個男孩,當兩個人跑走後,人販子必然會擇優地選擇追逐男孩,這樣一來,她就可以完美無缺地逃走了。

來之前,她就把這旮旯地的路線給記住了。

一切的計劃都那麼地完美,她卻突然回頭。

腳步也停下來。

確實如同招娣所想,人販子第一個反應是捕捉小男孩。

男孩甚至都沒怎麼跑,被抓到後也隻是草草地掙紮了下便落入禁錮。

“小兔崽子,你要是再給老子跑,老子一刀捅死你。”

人-販子一邊說一邊拿起早就準備好的刀片。

小孩子怕刀,不到萬不得已,他並不想拿出來嚇唬他們,畢竟買家是看品相的,感冒發燒是小事,要是真有什麼大傷,價格會大跌,對他們來說很不劃算。

人販子抓住男孩的胳膊,將他往廠房裡帶。

就是這時,招娣衝了過來。

她的手裡握著剛才再次從地上撿到的碎瓦片,毫不猶豫地往人-販子的身上紮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