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牧森然一笑,道:“忘了告訴郎君,再過一些時日,義興郡就不複存在了。”
“什麼?”
“他這話什麼意思?”
“義興郡,沒了?”
“難道主上要裁撤本郡嗎?”
此時人們尤重籍貫,義興郡作為江東徐氏的郡望之地,立郡百年,孕育了幾代人,那種植入骨髓的情感,就是徐佑不能體會,也能從周邊人群臉上的驚愕表情感觸一二。
不得不說,沈氏這一手實在險惡,徐氏雖然在那一夜後已經一蹶不振,但隻要義興還在,最多將養數十年,還有東山再起的機會,可一旦郡望被裁,從今往後,再無徐氏矣!
“你胡說,不可能,這不可能!”秋分杏眼圓睜,眼眶中有淚水打轉,根本不相信陳牧的話。
“哼!”
陳牧並不解釋,還記得剛才被秋分羞辱之仇,把手一揮,道:“把這個女婢抓起來,帶回去審問。”
徐佑伸手將秋分攔在身後,十名擎刀侍卒對視一眼,望著徐佑全都徘徊不前,也是被他曾經的威名所懾,故而遲疑。
徐家七郎,雖然年方十五,但自幼修習徐氏威名赫赫的白虎九勁玄功,一身修為在九品榜上可以排到六品上,被稱為最有可能在二十歲前突破五品,邁入“小宗師”境界的武學天才。
陳牧唇角露出一絲陰毒,似乎還帶著幾分得意,道:“上,我就不信他敢反抗!”
徐佑能在金融界混到頂層,本就是玩弄人心的高手,立刻猜到了陳牧的心思。他這是逼自己動手,要是能殺幾個侍卒更好,因為一旦鬨起來,不管有理沒理,在這個敏感時刻,真是百口莫辯,說不定剛剛塵埃落定的徐氏謀逆一案又會有什麼反複。
要是按照以前這個身體主人的脾性,肯定不會忍下這樣的惡氣,什麼時候,大名鼎鼎的徐家七郎君,會被一個管事欺辱?陳牧也定是料到了這一層,所以才故意挑起事端。
不過這次他注定要失望,又有誰能知道,眼前的徐七郎,已經全然換了個人呢?
徐佑微微一笑,道:“敢問陳管事可曾出仕,定為幾品?有何狀語?現居何職?”
楚國上承魏製,以九品中正品鑒人物,選舉人才,由各州、郡、縣大小中正官經過查訪,結合門第和德才定出“品”和“狀”。“品”分上上、上中、上下、中上、中中、中下、下上、下中、下下九品,但類彆卻隻有上品和下品,其中一品為虛設,屬於聖人級彆,無人能達到;三品以上為上品,以下皆為下品。而“狀”是中正官對士人德才的評語,一般隻有一兩句話,如“天才英博,亮拔不群”等等。上品者起點也高,往往為清要職官,升遷也快,受人尊重,下品者為濁官,起點低,升遷慢,受人輕視。
陳牧呼吸一窒,半響才怒目而視,道:“徐郎辱人耶?”
“辱你又如何?”徐佑背手而立,朗聲道:“我諒你區區一個三等管事,不僅無品無職,更是不學無術,可知本朝有‘品色服’之製?”
“啊?”
徐佑緩步走到陳牧跟前,離他僅僅五尺之距,道:“品色製規定,王侯公卿及三品以上“色用紫”,四品、五品“色用朱”,六品、七品“色用綠”,八品、九品“色用青”,流外官、庶人“色用黃”,部曲、奴婢“色用白”,屠沽、販夫及商人隻可“色用黑”,凡僭越者杖八十,流三千裡。你不過沈使君府中管事,奴仆之輩,服白已經是主上恩典,竟敢僭越穿著朱衣。但此也罷,可“非官不得衣錦”,你不僅衣著錦緞,還是用的上等的班雲錦,“非公卿不得著高冠”,你的身份,頂多佩戴小冠而已,卻戴著漆紗高冠,三罪並罰,追究起來,怕是你的使君也保不住你的性命!”
這些知識並不是來自於這具身體的前主人,徐佑前世也算讀史入迷,知道品色製度從先秦兩漢已經開始,隻不過不同的朝代對顏色的規定不一樣,比如黃色,到了唐德宗以後才逐漸演變成皇室的專用色,但朱紫一直屬於高官,黃白一直比較低賤,比如《賣炭翁》裡有“黃衣使者白衫兒”的句子,一個是太監,一個是爪牙,都是奴仆級彆,而“一介白衣”也常常用來形容平民百姓。所以徐佑臨時捏造的楚國品色製,應該也於事實相差不遠,縱有瑕疵,用來恐嚇陳牧是足夠了。
陳牧被徐佑氣勢所懾,一時不知所謂,支吾道:“規製又……又如何?大家都這樣穿……”
品色製貫穿上下幾千年,但真正被嚴格實行的朝代並不多,尤其像楚國這樣,動蕩了幾十年方才安定下來,對這方麵不太講究,高門大戶上至宗親,下至奴仆,無不衣著錦繡,庶族裡有些豪富之家,也是高冠錦袍,朱紫盈門,誰也沒當回事。
但問題在於,國家法製就是國家法製,沒人管是一回事,真的較起真來是另外一回事,尤其像沈徐兩家,經過那一夜的腥風血雨,已成死敵,鬨將起來,陳牧幾乎可以肯定,自家使君不會為了他這樣的小人物授敵以柄。
“是嗎?”徐佑淡淡回頭,道:“秋分,去太守府具狀,告陳牧等人僭越禮製,有不軌之心。”
扣帽子這種大殺器,人人會用,但要看用在誰人手裡,效果可就大不一樣。方才陳牧要抓秋分,理由是煽動百姓鬨事,可實情如何,一查就能查的明白,隻不過是小人的思路和見識。但徐佑給他扣的帽子,卻是板上釘釘,真要告到太守府去,彆忘了這裡是徐氏的郡望所在,他一個沈氏的家奴,下場可想而知。
“我們走!”陳牧越想越氣,看到地上還在搖尾的鯉魚,一腳上去踩得稀爛,道:“哼,徐佑,你也彆得意,主上隻給了你一個月時間養傷,還剩三五天,屆時不管你好是不好,都要離開義興,到錢塘去定居,到了那時,我看你一個編戶齊民,還有沒有今日這樣的伶牙俐齒!”
“我的魚,你,你……”秋分望著地上的魚,隻覺得心口都要裂開了似的,紅著眼就要衝上去跟陳牧拚命,徐佑一把拉住她的身子,長袖一揮,冷然道:“不送!”
等陳牧等人灰溜溜的離開,徐佑雙手交疊,俯首長揖,道:“各位鄉親,微之早年少不更事,於郡中橫行無忌,滋擾相鄰,今日思之,愧不當初。這些時日又得眾芳鄰傾囊相助,資以米食,微之沒齒難忘,但有來日,定當湧泉以報!”
圍著的一眾人等,不分男女老幼,同時俯首為禮,然後目送徐佑轉身離開,破敗的柴門緩緩合攏,不知是誰低語了一聲:
“他日複徐氏、滅沈族者,必此子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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