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階眼神閃爍,顯而易見,心中在做著劇烈的鬥爭,但僅僅片刻之後,還是變得黯淡了下來,放聲一笑,道:“今日既得見七郎如群鴻戲海之妙筆,又聽聞鐘繇書法十二意之高論,真是快哉,快哉!”
徐佑暗呼好險,幸虧袁階尚有幾分理智,不至於生米已經做成了夾生飯,還幻想著吃一口回頭草。
說到底,婚姻不僅僅是兩個人的事,也是兩個家族的大事,盤根錯節,牽連甚廣。要是徐佑隻是平常人家也還罷了,單憑這一筆可能會開創一個時代的好字,袁階有信心也有能力將他抬入士籍,儘心栽培,誰敢說日後不能長成參天大樹?可偏偏徐佑不是普通人,他身負著徐氏的血海深仇,而仇家沈氏卻在太子的扶持下如日中天,袁階再怎麼愛才,或者見獵心喜,在現實麵前,依然要遵從現實的法則!
現實的法則是什麼?其實隻有四個字:趨利避害!
聽到群鴻戲海的評語,徐佑不由對袁階刮目相看,此公雖然沒有多少士大夫的風骨,有些太講究趨利避害,但世家大族的底蘊擺在那裡,用無數名家書法磨出來的眼力確實非凡。因為唐朝張彥遠編纂《法書要錄》十卷,提到王羲之,也隻用了四字評語來評價“王體”,就是“群鴻戲海”。這個張彥遠可不得了,曾祖高祖祖父全是宰相,一門三相,顯赫之極。由此可見,雖然時代不同,人物不同,但殊途同歸,對於美和技巧的理解都是一致的!
徐佑謙遜道:“袁公言重了,我於書法之道隻是末學後進,豈敢受‘群鴻戲海’的讚譽?隻求日後手不停揮,旦夕研磨,方可期盼有一天,終不負袁公厚望!”
袁階越看越覺得這個徐佑無論言談、脾性、舉止都很對自己的胃口,跟之前派人去調查得來的觀感完全不同,可見聖人說“吾於人也,聽其言而信其行;今吾於人也,聽其言而觀其行”,真是有著深刻的人生道理。
隻是……哎,可惜了!
他也是拿得起放得下的人物,既然沒有可能,就不必耿耿於懷,轉頭吩咐馮桐仔細收好了退婚書,讓棲墨卷起《賀捷表》退下,然後拉著徐佑的手,道:“時辰不早了,七郎陪我用飯如何?”
徐佑以手撫肚,微微笑道:“固所願,不敢請!不瞞袁公,我的肚子早就在咕咕的叫了!”
要是徐佑彰顯才華之前,說這樣的話那叫粗俗無禮,可此時說來,看在袁階眼中,自有一種是真名士自風流的倜儻氣度,心下越發的歡喜,道:“馮桐,你親自去廚房盯著,讓他們拿出全部的手藝,用心做一席好飯,午時我要招待貴客!”
馮桐實在沒料到今天會發生這麼戲劇性的一幕,本來他打算等徐佑乖乖的寫了退婚書,徹底跟袁氏斷了關係,就好好的羞辱他一番。區區一個庶民,還不是任由自己挖苦戲弄?雖然看在剛才在郎主麵前為自己說好話的份上,或許不會鬨的太難堪,但無論如何,以前受的氣,都得在今個給補上。
可誰又知道,看這一會的架勢,徐佑寫了退婚書,反倒比做袁氏的女婿更得郎主的歡心。
世事之奇,莫過於此了!
等馮桐鬱悶的離開,徐佑隨著袁階穿門過院,沿崎嶇的台階上了一座完全用蘭江奇石堆砌而起的假山的山頂高處。那裡有座造型彆致的八角涼亭,可以俯瞰整個袁氏莊園的全景,徐佑不知道袁階帶他到這裡有何用意,被秋風一吹,呼吸著前世裡絕對呼吸不到的清新空氣,立刻覺得心曠神怡,人世間的所有煩惱,頓時都拋開一邊。
“這亭子月餘前剛剛建成,尚沒有命名,也沒有題匾。方才偶然想起,所以請七郎上來一觀,不知感覺如何?”
“但凡造亭,通泉竹裡,按景山顛,翠筠茂密之阿,蒼鬆蟠鬱之麓,都是最適宜的所在。我看袁公此亭,地勢得天獨厚,周邊茂林修竹,可以留宿清風,山下清澈激流,也能映帶左右,真是幽靜雅致,讓人一見旋即沉迷忘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