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詩如何論?
以景、以物、以情。
或隨口賦詩,不限題材,才高評盛者勝;或設定字令,命題作詩,遣詞立意為上者勝。前者因為範圍太廣,不好裁定,適合飲酒作樂,活躍氣氛,勝負不那麼重要。後者同題競技,公平公正,誰高誰下,自有公論,用於今日的比賽最好不過。
張紫華為大中正,自然由他出題,道:“天有四時,春夏秋冬,我有四愛,梅荷菊柳,此得八字。陸緒,你再點兩個字,湊夠十數!”
若是張紫華選的彆人,這無疑於公然徇私,因為出題人必定選對自己有利的題目。可陸緒占據三吳第一才子的位置太久了,久的大家都認為沒人可以挑戰他,出題的人是誰,其實並不重要。
比如今日論詩,除了顧允,連張紫華和都明玉都不看好徐佑。雖然徐佑的表現已經讓人刮目相看,可自古詩才最難,精通佛道典籍,能言善辯又多智,卻未必能夠寫出一首好詩!
陸緒卻沒領命,望著徐佑,笑道:“不如請徐郎君點字……”
徐佑輕哦了一聲,道:“陸郎君為何抬愛?”
“這不是抬愛,而是免得貽人口實!雖然徐郎君沒說,但我知道,在你心裡,肯定以為大中正故意幫我呢,是不是?”
徐佑微笑道:“原來陸郎君竟是我腹中的蛟蛕,連我想些什麼,都能一清二楚!”
蛟蛕就是蛔蟲,《黃帝內經》裡有相關的記載,傳說蛟蛕知人心意,卻還是第一次聽到有人如此比喻,言辭精妙,既謔笑又犀利,頓時有不少人偷笑起來,隻不過顧忌陸緒的臉麵,沒敢笑的太大聲。
陸緒見識過徐佑的利口,並不跟他言語糾纏,現在賣弄的越得意,等下輸的時候就越淒慘。一旦論詩結束,勝負分明,此刻受的屈辱,將百倍奉還。
“多說無益,徐郎君,請!”
徐佑偏不如他意,道:“我敢問一句,陸郎君堅持要跟我論詩,可是覺得先前那兩首詩非我所作?”
陸緒確實有這個想法,徐佑多年來以武學上的驕人天分名動江左,可從來沒聽過他會作詩屬文。那一首孤山詩,還有那首悼亡詩,無不奇絕精巧,渾不似徐佑這樣的人能夠寫出來的上品,最大可能是蒿川先生的遺作,被徐佑無恥盜用而已。所以他數次提出論詩,正是要徐佑當眾露出真麵目,為天下所笑。
“不錯!”
陸緒也不隱瞞,故作坦蕩,道:“我疑你盜詩!”
盜詩!
古時不比後世,抄襲彆人的作品照樣可以堂而皇之的出版發行賺錢,這時候誰要是被爆出抄襲的醜聞,名聲就徹底毀了。比如唐朝的宋之問,為了外甥劉希夷的“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的詩句,不惜殺人埋屍,也因此留下千古罵名,至今不絕。
人群頓時起了喧嘩,無論什麼身份地位,這樣的指責,擺明了勢不兩立的態度。徐佑心想,陸緒說的其實也沒錯,他引用後世的詩句,某種意義上來說確實屬於盜詩。但隻要盜得不是同時代的人,隻要沒有因此埋沒了人家的才華,且為了生存和奮鬥,盜就盜吧。
“既然如此,剩餘的兩個字還請陸郎君費心,免得到時候又疑神疑鬼,汙我的名聲!”
張紫華麵色不豫,陸緒這樣小家子氣,未免有失名士風度,道:“不要推托了,陸緒,你來!”
陸緒對徐佑冷哼了一聲,轉身玉立,朗聲道:“我不如大中正,所愛不多,隻有天上月,地上雪,就取雪、月二字!”
“好,今日以春、夏、秋、冬、梅、荷、菊、柳、雪、月十字為題目,你們從中挑出自己尤為擅長者,作詩一首。座內多有江東名宿,德高望重,為你們品狀高低,該沒有人不服氣吧?”
張紫華環視眾人,沒人吱聲,笑道:“開始吧!”
“且慢!”
張紫華聞聲看去,和顏悅色的道:“徐佑有何話講?”
“一人一首詩,未免無趣,為了給諸位郎君助興,不如稍稍加大點難度。”
“哦,怎麼說?”
“由十位郎君各挑一字作詩,而我、不疑郎君和陸郎君三人則要十字全選,作詩十首,以供大家品評!”
此話一出,滿屋皆寂,所有人心頭浮現出同樣的感受:狂妄!
要知道,作詩不是做菜,掂著勺子炒了一盤又一盤,不必耗費太大的心力。詩言誌、歌詠言,寫詩講究有感而發,觸景傷情,才可下筆如有神。像今日這種限製了範圍的命題詩,出佳作的可能性本來就極低,徐佑竟然放言說十字十首,莫不是在說夢話,簡直可笑之極!
陸緒更加確信徐佑根本不懂詩,要不然不會說出這樣外行的話來,嘲諷道:“如徐郎君所說,恐怕要花費十天半月,你閒人一個,無所事事,可諸位使君卻陪你不起。”
徐佑笑道:“為了不浪費晨光,十首詩要在一炷香的時間內完成,陸郎君覺得如何?”
一炷香,十首詩?
要說剛才眾人以為徐佑是狂妄,那這會可能完全瘋癲了。一炷香的時間能出一首佳作,已經是萬幸了,就算不考慮詩的格局和意境,單單堆砌十首,也不是容易的事。何況這是比賽,要分個高下,定個品級,生硬堆砌不僅於事無補,反而降低了自己在張紫華等人心目中的地位。
歸根結底,一個字,難!
張紫華饒有興致的看著徐佑,沒有阻止他口吐狂言,想必心裡打定主意,要看看這個少年到底能夠給他多少驚喜。
顧允雙掌一擊,興奮不已,道:“微之的心胸氣魄,我所不及!”
陸緒猶豫了,他不知道徐佑是真的胸有成竹,還是虛張聲勢。按道理講,一炷香內作出十首詩幾乎是不可能的事,徐佑再有才華,還能比得上曹子建七步成詩?
“怎麼,陸郎君怕了嗎?”
怕了?
陸緒頭腦猛然發脹,冷笑道:“怕你一個庶民?好,就約定一炷香之內,你我十首詩論勝負!”
“好!”
當下在屋子正中燃起一縷清香,案幾一字排開,十人坐定,由胡信代替張墨入席,開始挑選各自最擅長的字。第一個是張修永,挑了春字,第二個是虞恭,挑了個雪字,第三個夏,第四個冬……很快就挑選完畢,陸會命人送上筆墨紙硯,攤開的剡溪紙光潔澄淨,如同水中浸潤多年的玉石,泛著淡淡的瑩光。
“好紙!”
張墨家貧,極少用得起這樣上等的剡溪紙,當下愛不釋手,輕輕的撫摸著紙麵。陸緒挨著張墨跪在蒲團上,道:“好紙還需好詩,才可相得益彰。望張郎君拿出全部的實力,方不負五色龍鸞的美名!”
“不過虛名,談何相負?”張墨之前對陸緒了解的不多,隻知他詩、賦二寶,天下知名,人人談起時讚不絕口,頗生崇仰敬慕之心。今日看他對徐佑步步緊逼,大失君子之風,心下多有不屑,言辭也沒有那麼的恭敬,道:“倒是陸郎君號稱八音鳳奏,純乎美矣,可千萬不要馬失前蹄,被我和微之比下去才好!”
陸緒嗤之以鼻,故意以眼角的餘光掃了下徐佑,道:“跟你五色龍鸞相比,我或許還有點興趣。至於其他人,雞鳴狗盜之眾,何曾放在心上?”
徐佑的座位在陸緒另一側,挨的極近,聽到他罵人,笑道:“原來陸郎君的諢號叫八音鳳奏,可有來曆嗎?”
“陸郎君懷詩、賦二寶,論賦,函思英發,襞調豪邁,論詩,開闔鏗鏘,純乎美矣,所以人稱八音鳳奏,為江東之冠!”
五色龍鸞,八音鳳奏,不說彆的,單就起外號而言,這個時代的人可比後世的人強太多了,徐佑突然奇想,不知自己將來會被人送一個什麼外號,要求不高,隻要不是什麼玉麵小飛俠之類的就可以了。
“原來如此!純乎美矣,由這四字可以想見陸郎君於詩道上的造詣,我怕是追馬也趕不上!”
“怕了?”陸緒原句奉還,心中暢快無比,道:“怕也來不及了……”話沒說完,卻發現張墨已經提筆蘸墨,正在紙上認真書寫,再看徐佑,舔著臉湊過來,一副談興未儘的樣子,心道不好:這憊懶家夥自知不敵,竟東拉西扯分他的心神,好讓張墨勝出,果然卑鄙!
一念至此,不再搭理徐佑,專心致誌的在腹中打草稿,他最擅長寫梅,所以先從梅花詩入手,隻要第一首詩作的通暢,後麵也就文如泉湧,沒有障礙了。
以張、陸二人的才華,要想在一炷香內拿出十首詩作也不是容易的事,必須投入全部精力,搜腸刮肚,一刻都不能耽誤。徐佑卻合衣半臥於地,單手支著側臉,拿著酒壺自斟自飲,既沒有凝眉苦思,也沒有執筆草擬,悠閒自得的風姿跟其他人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小半柱香的時間過去,張修永拍案而起,高聲道:“春詩成了!”
徐佑微微透著醉意,坐起大半個身子,笑道:“隔得遠,請郎君吟誦!”
“對對,修永,快吟來聽聽!”
“半柱香即可成詩,修永大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