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送走顧允沒多久,徐佑又迎來了今晚第二個客人張墨,剛一見麵,不由失色站起,道:“不疑,為何憔悴至此?”
張墨穿著灰色的葛袍,雙目布滿血絲,唇角乾裂起泡,眼神晦暗無光,頭發散亂如草,形容枯槁湮滅,哪裡還有絲毫五色龍鸞的神采奕奕?
他默然不語,對著徐佑躬身作揖,欲言又止,道:“微之,我……”
徐佑瞧他的樣子,似乎有什麼事羞於啟齒,揮手斥退眾人,拉著他坐到蒲團上,道:“不疑有話直言,我們之間的交情,沒什麼不能說的!”
“我……準備離開吳縣!”
“離開?”徐佑疑惑道:“揚州亂事未平,其他所在恐怕沒有吳縣這裡安全……對了,不疑究竟想要往哪裡去?”
“回諸暨!”
張墨抬起頭,神色變得堅毅起來,道:“都明玉前夜派人給我送信,說家母在他手裡,令我十日內投順。若是猶疑遲歸,怕今生再見無期!”
“啊?”
徐佑久久說不出話來,他怎麼也沒想到,都明玉竟然把注意打到了張墨頭上。諸暨淪陷的時候,張墨正好遊學吳縣,和巫時行他們相聚,故而躲過了一劫。這段時日常常焦心如焚,百般打探家鄉的消息,好幾次要不是被朋友們死死拉住,隻怕早就孤身冒險回諸暨去了。兵荒馬亂,他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文士,九成的幾率走到半途就一命嗚呼。後來還是顧允安撫下他,答應儘力幫忙打聽,隻是戰事正急,一時沒有著落,卻沒想到真的落入了都明玉的手裡。
“不疑,切莫衝動,要不再等等?朝廷中軍將至,白賊很快就能平定,都明玉跟你無冤無仇,隻是想要假借你的名聲,未必真的行此天怒人怨的惡事,對令堂下狠手……”
張墨雙目泛著淚光,黯然道:“微之不必勸了,這兩日我已經想清楚了利弊,投順無非從賊,不能儘忠,卻能儘孝。忠孝不能兩全,唯有舍忠取孝而已!”
徐佑平日裡舌燦蓮花,無理也能說出三分理來,可麵對此時的張墨,卻沒有辦法勸慰一字。三國的徐庶何等樣人,為了母親還不是委身侍了曹魏?張墨至孝至純,以身犯險,這是聖人都無法拒絕的善舉,徐佑還能說什麼呢?
“我此去必會聲名狼藉,為了不拖累八子社,請微之聯合其餘諸兄,由顧府君等有聲望的人為證,公開將我驅逐出社。四聲切韻乃千年未有之變革,絕不能因為我一人毀於一旦。此事緊要,切記切記!”
張墨心裡明白,從逆之後,說不得要做很多違背忠義良心的事,如果有人拿著他曾為西湖八子的一員故意挑起事端,勢必會對徐佑造成惡劣的影響,並且進一步影響到四聲切韻的推廣和傳播。
與其授人以柄,不如壯士斷腕,徹底和西湖八子社割裂開來。對他而言,生死榮辱、功名利祿,其實都不如為世間重建聲律這件事來的重要和急切。
“或許……可以派人偷偷潛入諸暨……若瞧準時機,趁敵不備,應該可以將令堂救出來……”
張墨站起身,斷然道:“微之是從錢塘經曆過生死的,豈能不知從敵營中救人比登天還難?何況有你前車之鑒,都明玉定會萬般小心,加上阿母體弱多病,我不能冒這個險……”
是啊,太冒險了,老人不比少年,但有差池,到時候追悔莫及。張墨蹣跚走到門口,倚門獨立,月影婆娑,將身影拉出長長的寂寥,他似乎想要回頭,卻感覺肩上負了千斤重物,無數想與徐佑訴說的話,到了嘴邊,隻化作了兩個字:
“珍重!”
微之,珍重!
不疑,珍重!
徐佑望著他的背影消失在門外,心口痛惜之意無以言表,突然重重一拳砸在了案幾上,高聲道:“清明!”
清明悄無聲息的出現在房內,就如同他一直在這裡不曾離開一樣,靜立於旁,等著徐佑的吩咐。
“告訴冬至,沿途派人暗中護送張墨。抵達諸暨後,安排兩個機靈的暫且蟄伏其周圍,沒我的命令,不要驚動他!”
“諾!”
儘人事,聽天命,都明玉城府深沉,不好相與,想從他手裡救人,實在千難萬難。徐佑也彆無妙法,隻能先安排釘子進去,然後再隨機應變。
如此過了十幾日,都明玉突然在錢塘稱帝,改國號為吳,置太子和百官,並大肆封賞部曲。這件事既在預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當天師道的旗幟不再那麼好用,當孫冠擺明要和朝廷站在一起,為了安撫軍心,都明玉必須給予這些追隨者在精神需求之外的更高的物質需求,於是登基稱帝,手下的部曲可以跟著水漲船高,封王封侯,出將入相,營造一幅欣欣向榮的假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