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佑永遠不會忘記,晉陵袁府那個白衣如畫、沉默寡言的少年書童棲墨,也不會忘記那個躺在他的懷裡,望著窗楹外的星光,說著“徐兄,你瞧,這人間景致太美,可若是真有下輩子,我卻不願來了”的孤獨的男子。
“他求我把屍骨運回江州,埋在父母墳旁,生前不能儘孝,死後若能常伴左右,也是幸事……”徐佑的聲音裡透著幾分惋惜,可以聽得出來確實如他所言,對左丘守白並無殺意,甚至還有些惺惺相惜。陸令姿的眼淚無聲的從眼角滑落,晶瑩剔透的淚水比初夏的露珠更加的清澈,可在滑落到地麵的這段距離,映著月光,照出了人世間的無數血腥和苦難。
落葉滿庭階,秋風吹複起。
遙憶彆離人,寂寞何堪此。
久久的沉默之後,陸令姿雙手撐著案幾站起,道:“魚道真,將軍無論如何都不肯放了,是不是?”
“是!”徐佑斬釘截鐵,身上散發出駭人的威壓,幾乎逼得陸令姿喘不過氣,道:“我屠戮沈氏滿門,婦人孺子不在少數,你若以為拿兩個孩子就可以迫我就範,實在太過愚蠢。陸天主,你是聰明人,若答應了我,留得性命,以後還有報仇的機會;若不答應,明年今日,就是你的死忌!好好想想,魚道真的命,真的值得你付出這樣的代價嗎?”
“好,如將軍所言,今夜就此作罷!將軍的人頭,我日後再來取,望你多加珍重,切莫在我之前被彆人所趁!”
陸令姿直接說出了藏孩子的地點,並不扭捏,也沒有再談條件。這份果斷倒是讓徐佑刮目相看,詫異道:“天主不怕我救了孩子之後,再與你為難?”他原本以為陸令姿會讓他先放自己走,再留一個手下說出孩子的所在即可,沒想到這麼直接和爽快。
陸令姿道:“若是我這樣的壞人,當然要怕對方出爾反爾,可是徐將軍這樣的人,雖然狡詐難纏的可怕,卻不是卑鄙小人,至少在那些恨你入骨的敵人眼裡,徐將軍言而有信,真正做出的承諾,還從沒有反悔的先例!”
所以說有個好名聲對做生意多麼重要,徐佑啞然失笑,轉頭對沙三青道:“沙兄,還不快去救人?”
沙三青虎目泛紅,來不及說感謝的話,和莫夜來急奔而去。陸令姿整了整衣裙,對徐佑拱手作揖,道:“徐將軍,就此彆過,守白的靈柩請你派人送到三山浦岸邊的涼亭裡,自會有人去接手。”
清明解開那三人的禁製,他們狼狽的跟到陸令姿身後。走到院牆邊,縱身其上,陸令姿回眸,嫣然一笑,月光下清麗不可方物,道:“將軍可知道,當年你失陷錢塘,落在都明玉手裡,是誰請托他對你照拂有加?”
徐佑淡然自立,道:“若非念及當年那份恩情,還有寧真人的麵子,豈會這般輕易的放你離開?不過從今夜之後,你我恩情兩消,天主好自為之!”
“將軍錯了,我之所以從中斡旋,固然是寧真人為你求了情。可最主要的原因,是要感謝袁公甘冒大險,從黃沙獄運出了我父母的遺體,又在葛溪畔安葬……這是我報答不了的大恩大德,所以那時隻有救了你的性命,好讓我那個一生隻對你一個人動了心的傻妹妹不至於悲痛欲絕……”陸令姿的倩影消失在牆外,柔軟動聽的聲音傳來,道:“替我向阿元問好,就說最會畫蝶舞雙飛的阿姊對不住她。她的意中人,今生注定要死在我的手裡,願她莫怪!”
徐佑恍然大悟,怪不得第一次在晉陵袁府聽袁階提起陸令姿,他的態度是既惋惜又哀歎,當時還以為這老兒有什麼見不得人的風流韻事,沒想到竟然和因巫蠱案而衰敗的陸家有這麼深的淵源。如此說來,袁青杞收留左丘守白也不是什麼偶然,對他的身世知之甚深,隻是瞞著袁階而已。
還有,之前安子道病重,台城封鎖了金陵內外,連太子都沒有確切的消息,可遠在林屋山的袁青杞卻明確的告訴徐佑,安子道已經岌岌可危,也是她的這句話直接促使徐佑放下一切進京,參與到那場驚心動魄的政變當中。
那時徐佑還驚歎於袁青杞手裡情報網的強悍,今夜才知,通知她的必定是陸令姿無疑!
天下是一張看不見的蜘蛛網,不同的人通過不同的絲線構成了自己眼前的生活,殊不知,他的前後左右,每一條絲線通往的終點,都會在某個時刻影響著、改變著並主宰著生活的結局。
徐佑舉起蘭生酒,彎腰灑地。
敬恩情,敬仇怨,敬已知的過往,敬不可知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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