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禱(2 / 2)

裴沐回以無辜的眼神。沒辦法,實在是她不擅長占星,一看密密麻麻的星空就發暈,睡覺倒是一把好手。何況子燕部中也沒有祭司能仔細教她。

“能認出來就不錯啦。”她嘀咕道。

“……以北鬥七星鬥杓所指方位來辨認,怎會認不出?”大祭司又是搖頭。看樣子,裴沐那一大堆練習任務中,又要多一樣星圖測繪了。

大角星是東方蒼龍七宿的第一星,也被認為是天帝之座。當它從東方地平線上升起之時,就意味著隆冬徹底過去,大地迎來春回。

“且聽好。”大祭司以烏木杖指點天空,“大角以北為梗河三星,再以北便是招搖、玄戈、天槍三星。”

裴沐聽得仔細,不斷點頭。

她凝望星空,忽然“咦”了一聲,不大確定道:“招搖三星似乎……不大對勁?”

“哦?”大祭司瞧她一眼,“如何不對?”

“星光泛紅,光輝隱約交織為金戈形狀。”裴沐沉吟道,“似乎比以往銳利許多。”

“不錯。副祭司隻要肯下功夫,還是有些進步的。”大祭司算是稱讚了一聲,又說,“三星銳氣指向東北,這是東北戰事將起的征兆。大荒東北部幾乎已被被無懷部統一,等天氣再暖和一些,扶桑北部的姬水融冰之後,我扶桑部與其必有一戰。”

大荒上,部族之間的交戰是常事。但大祭司特意說出來,就意味著這是一場大戰。

“要打仗了嗎……”

裴沐沉默片刻,已是做好了心理準備。她乾脆道:“好,左右我們和無懷部必定要決出勝負。你等著,我一定把那半顆神木之心給你搶回來!”

也不知道她哪裡說得不對,竟讓他略略一怔。他似深深看了她一眼,又立即轉過目光,隻唇邊浮了點似有若無的弧度。

“還有些時日,何必著急。何況你身份貴重,也不許冒險。”大祭司說。

這時候,夜幕已然籠罩四周。東方天空的大角星閃爍著明亮的金黃光芒,真如統禦天地十方的帝王座廷。

向著大角星的方向,男人單手舉起烏木杖。

在九色寶石放射的光芒中,他的目光逡巡過扶桑部的領地:從高峻山崖,到青黑森林,再到遠方的平原與河流,到星星點點的燈火與更多無聲的幽暗。

無形的、生機濃鬱的力量自他軀體中湧出,朝四周衝刷而去,如海浪,也像無儘的光芒。

他的力量蔓延過山林、平原,將扶桑部的每一寸土地都一一覆蓋,直到眼睛望不見的遠方。

大角星起,春日到來,這本就是萬物勃興之時。而在他的力量衝刷下,扶桑部地界的生機越發濃鬱,幾乎不像凡世,而像傳聞中的神仙福地。

“大祭司這是……祝禱?!”裴沐驚愕過後,很快反應過來。

她一下子有些著急,不假思索道:“你這是做什麼?本來你剩給自己的力量就不多了,還這樣浪費?”

“……春生之時清氣濃鬱,不該浪費。”他慢了一刻才回答,氣息也略有不穩,顯然有些吃力,“況且大戰將啟,不能大意。”

“你……”

真的有必要做到這一步麼?裴沐看著他。他的側臉淡漠依舊,好似永遠不會有大的神情波動。他到底是出於什麼樣的想法,才會為扶桑部做到這一步,連自己的命也不愛惜?

如果不這麼做,以他的力量,本該活得十分長久……

“……我真是理解不了。做就做罷,你好歹弄個聲勢浩大的儀式啊?”裴沐歎息道,“就這麼默默地在山頂付出,誰能看得到?反倒是懲罰彆人的時候,人人都瞧見了。”

“獎懲有道乃部族穩定之根基,自該讓人瞧見。”大祭司淡淡道,“至於祝禱,則是我分內之職,不必鋪張浪費。”

“……”

裴沐望著星空。雖然隻是初春,但天空已經顯出了一分清澈之意,那些在冬天顯得肅殺寒冷的星星,好像也無端多了一些溫度。

明明還是那些星星……人的感受可真奇怪。

她耳邊傳來幾聲壓抑的咳嗽。他心脈受損,又過度消耗自己的力量,此時大約很不好受吧。

大祭司的確不好受。

但他慣來不願表露情緒,更不喜暴露軟弱。這幾聲低低的咳嗽,已經是實在克製不住的證明。

他正專心祝禱,忽然聽見他的副祭司說:“活該。你這麼折騰自己,早死也活該。”

他一怔,心底莫名泛起些許苦澀,卻又不明所以,隻得悄然握緊烏木杖,忍耐著痛苦,不發一言。

不曾想,他空空垂下的左手,卻又突然貼上了一個陌生的溫度。

緊接著,就是一股溫暖又清爽的神力湧來。

那力量如春夏的風,沿著他的經脈流淌,最後輕柔地彙入他的心脈,一點點緩解了因力量消耗而帶來的痛苦。

……這是什麼?他竟然想了一會兒,才遲鈍地明白過來,原來是他的副祭司牽住了他的手。

通過肌膚的相觸,他的副祭司將力量傳遞了過來。

他聽見副祭司說:

“你活該早死。要不是有我在,說不定你現在就死啦。但我說出的話還沒能實現,所以你現在不能死。大祭司,就隻能委屈你,先用一用我的力量了。”

副祭司的聲音帶著笑意,就像那張漂亮細膩的臉龐上,永遠都掛著讓人無奈的笑容。好似沒什麼能讓他真正煩惱。

在這個初春的夜裡,大祭司仔細地側耳傾聽。

他聽見風中萬物生長,聽見星辰旋轉起落、聽見遠方的海浪聲一潮又一潮。

他也聽見副祭司的呼吸,聽見兩個人力量彙合時有如浪花的輕響。

他還聽見天地間無數的呼吸聲,聽見血液的奔流聲,聽見無數的心跳聲——

聽見他身邊的人的心跳,還有他自己的心跳。

熟悉,又陌生。

過了很久——也許隻過了片刻,大祭司緩緩收攏手指。

他握住了這個人的手。

纖細地有些過分,掌心的薄繭也顯得有點太細膩。細膩到了,他根本不需要看,隻用指尖感受,就能閉目想出這個人掌心的紋路。

“……裴沐。”

“作甚?我知道,大祭司是否感動至極?沒關係,隻需要大祭司將自己那一份用度分我,我也就……”

“多事。”

“……你這個人真的是活該早死。”

生平第一次,他產生了笑的衝動。不是克製的微笑,而是想像其他人——像副祭司那樣,無所顧忌地大笑。

但最終,大祭司隻是低低吐出一口氣,用依舊肅穆的語氣,輕聲說:“多謝。”

他的副祭司立即得意起來:“這才像話麼。”

大祭司的力量仍在四方流淌。一切如常,但隻有他自己知道,他的力量流速變慢了。

本可以立即結束的祝禱,卻被不知名的理由推動著,放慢一些,再放慢一些。

他握著裴沐的手。他意識到了這一點。

就像那股大笑的衝動一樣,有生以來第一次,他發現自己在想,如果,如果……

“大祭司,春狩快開始了吧?我想去參加。”

“為何?”

“打獵采果,改善飲食。唉,勉勉強強,我也能幫你找一些……”

“不必。”

“不注意身體,小心早死……”

……如果,他能活得更久一些,就好了。

……

靜默無聲又暗暗喧鬨的春夜裡……

在那牽手的兩人背後,神木安靜佇立。

一雙好奇的眼睛正悄悄注視著他們,並顯出幾分猶豫的神情。,找書加書可加qq群9528685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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