決心(2 / 2)

頃刻之間,神木廳中已經回歸平靜,似乎一人也無。

唯一讓裴沐悄悄皺眉的事情是……

“阿靈,阿靈?奇怪了,明明說好,怎麼卻不在……又睡著了麼?”

*

入夜。

大祭司匆匆歸來,剛到星淵堂,便往神像走去。

到了入口,兩名守衛就小心翼翼,委婉傳達了副祭司大人那一番大不敬的話。

大祭司抿了抿唇,也不答話,隻還想往裡走――

“薑月章你走開!我今天心情不好,不想見你!”

光符閃動,副祭司氣得隻留給他一個背影。

“阿蟬出征你都不讓我去看她。好,這副祭司我不當了,你要殺要剮都隨便!”

大祭司終於停下腳步,唇邊忍不住溢出一聲歎息,卻又感到不出預料。他垂眸思索,遲疑片刻,想說什麼,但看了看四周,最後還是決定不去更多地惹他的少年生氣。

“我明日再來。”他說。

副祭司大人理也不理,背影簡直像頭氣鼓鼓的食鐵獸。

大祭司內心裡突然蹦出這個聯想。他一時覺得他的阿沐可愛極了,卻又不能表達,隻能回身斂眸,遮去眼中笑意。

突然,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奔來!

“大祭司大人,大人――不好了,前線傳信,無懷部大軍發現我方大陣陣眼,正集中力量攻擊!”

星淵堂中頓時一片嘩然。

大祭司豁然轉身,見到一張努力克製卻還是驚慌失措的臉。

他沉下神情,折回往星淵堂前的方向。

“傳令星淵堂,速往祭台集合!”

“遵大祭司令!”

……

一盞盞青銅燈,亮著永恒般的、不變的光芒。

祭司們聚集在堂前,緊張地思索對策。

後方神木廳則被精密的陣法包裹,其中空無一人。

這裡有大祭司的力量籠罩,外人輕易不得進入;若是強行入侵,便會導致尖嘯長鳴,以作警戒。

悄然地,卻有一縷焰色飄來。

它恍如一隻火紅的小鳥,無聲無息地貼著牆壁飛來。

它在神木廳的入口處停頓片刻,而後施了某個研究多年的巫術。

一點暗影貼在神木廳入口的光幕上,緩緩蠕動,侵蝕出一個小小的圓洞。

正好夠這火焰凝結的小鳥飛入。

它飛了進去,洞口也在身後合上。

神木廳中空空如也,唯有風聲與草木聲在星空下相伴。

青銅燈也不亮,隻絲絲縷縷的星光帶來微弱的光明。

小鳥飛近參天巨木,化為一道人影。

他抬手虛虛貼在神木枝乾上,便有與方才相同的暗影彌漫;這是一種詭異的、極為少見的巫術,對於破解種種禁製有奇效。

他也是費了很多年、很多年的功夫,才找到並學會這些巫術的。

當年,若是有這樣的巫術在,那人也不會……

人影狠狠閉了閉眼,讓自己不去多想這事。

他專心致誌,小心操控。

很快,半顆發著淡彩微光的、寶石模樣的物體,就落入他的掌中。

“剩下的半顆神木之心……”

他的唇邊不由露出一縷微笑。

隻有多年苦苦忍耐、終於望見成功曙光的人,才能露出這點夢幻般喜悅、又略帶一絲迷茫的微笑。

――阿蔭,玄武,我終於能不辜負你們的死……

“原來是你。”

黑暗中,乍然響起的聲音讓他陡然一驚。

而更讓他心臟發沉的是……

這是大祭司的聲音。

四周青銅燈一一亮起。

距離神木不遠處,那孤傲冷峻的人影……不是大祭司又是誰!

大祭司的目光與平常彆無二致,依舊冷漠而不起波瀾,平靜到讓人心生恨意。

他說:“五年前勾結無懷部掀起內亂,現在又再一次背叛的人――朱雀,原來是你。”

燈光顫抖,星光也在顫抖。

顫抖的光影中,朱雀祭司那纖柔秀美又不乏天真的麵容,此時布滿沉沉陰雲。

他後退幾步,手中緊緊攥住神木之心――大祭司的命脈。

“是我,又如何?”他露出一個凶徒才有的、略顯瘋狂的笑容,“你再一次被背叛,現在是否驚訝又難過?早在當初你決定……”

“我對你背叛的原因沒有興趣。”

大祭司淡淡一句話,讓朱雀的一腔激憤堵在胸中,燒得他渾身發燙、大腦充血。

“你……”

“朱雀,你今夜偷竊神木之心,是想如何?”大祭司平靜得讓人憤怒,“一旦讓無懷部得到神木,我扶桑部上下,連帶諸多盟友,共幾十萬人,都可能淪為無懷部的奴隸。”

“這就是你要的?”

“……不會,你以為我是你嗎!”朱雀怒道,“我早與無懷部有約,我會接過大祭司之位,我會護好所有人!隻有你,薑月章,你不能再高高在上,不能再隨意奪取彆人的性命……”

“我的決定,都有法度可依。你又要依據什麼,個人的喜惡?”大祭司搖搖頭,漠然的麵容上似有一絲不屑,“朱雀,治理部族沒有你想的那般簡單。”

“你可以選擇現在將神木之心歸還,我還能讓你死得不算太痛苦。”

大祭司伸出一隻手。那姿態穩定得可怕。

朱雀死死盯著他,唇角抽了抽。

“不可能。”他說。

一縷暗影出現,倏然吞噬了那顆珍貴的神木之心。

短暫的沉默後,朱雀開始大笑。他笑得上氣不接下氣,笑得眼角帶淚。

“我早就知道,七年前,是你命令姚森舍棄阿蔭他們,去救所謂更重要的祭司!”

他的悲憤終於肆無忌憚地爆發。

“五年前,玄武為我頂罪,被你殘忍殺死。薑月章,我早就發誓,我絕不饒過你!現在神木之心已經被我傳去無懷部,待神木之心合二為一,你就會失去神木的倚仗,會淒涼死去……”

“愚蠢。”

在朱雀愣怔的目光中,大祭司依舊站在那裡,渾身氣機圓融,力量彌漫如不可反抗的天地之力。

“……唔,不過,我反而要多謝你。”大祭司沉吟片刻,唇邊泛出一點微笑,“你總算將我特意製作的‘標記’送了出去。如此,也方便我去取回失竊的神木之心。”

“你,什麼意思……”

朱雀愣住了。

但他畢竟也是四大祭司之一,是大荒上頂尖的祭司。他回憶著方才發生的一切,回憶著他拿到手的“神木之心”的細節……

倏然,他瞪大了眼睛。

“不對,那不是神木之心……你居然找到天生靈物,做了一顆假的神木之心騙我!”

朱雀踉蹌一步,難以接受這個事實。天生之靈何其難得,是以他雖然略覺古怪,卻絲毫沒往那裡想……原來如此,想必薑月章已經下了定位用的巫術,那顆假的神木之心反而為他指明了具體方位……

為什麼薑月章就有這個運氣……

朱雀狠狠一咬牙。

“那又如何?”他冷靜下來,慘淡一笑,反而從容了,“無非我死而已。可是你呢?大陣陣眼的情報,我也告訴無懷部了。薑月章,你能拯救自己,難道還能力挽狂瀾?”

“沒有我,無懷部不會停止攻擊……”

“愚蠢。”

大祭司感到乏味,移開了目光。他望著神木枝葉,還有枝葉間隙中漏下的星光;他不知道想起了什麼,麵上竟泛出一點柔軟的、轉瞬即逝的笑意。

這點不明來由的愉快,讓大祭司多少變得寬容了一些。他原本不想多理會這叛徒,可現在也決定格外開恩,和他多說幾句。

“我給你的情報,自然是假的。”他秉持著這種寬容與耐心,淡淡道,“所以,無懷部攻擊的陣眼,自然也是假的。”

“什麼,你是說陣眼不在琅琊,不可能……”朱雀神色幾變,“難道你早就知道內鬼是我?”

“我要是早知道,自會殺了你。”大祭司又覺得無趣了,心想為何不能人人都與阿沐一般聰慧貼心,但又立即想到,自然是不會有人同阿沐一般好的。

他不打算再說下去,便要抬手殺了朱雀。

可朱雀自己卻明白了:“我明白了……你根本沒有告訴任何人陣眼的位置,所有人手裡的情報都是假的,而且各不相同!無懷部攻擊哪裡,就說明哪個人有問題……原來如此,薑月章,其實你根本不信任何人……!”

砰――!

頃刻之間,朱雀已是被大祭司踩在腳下。他想掙紮,卻隻是吐出一口鮮血。

“愚蠢。”大祭司第三次重複這個評價,這一回是帶著點不快,“我自然有極信任的人,那卻不是你能相比的。”

朱雀聽著,卻是露出了一個扭曲的笑。

“原來這樣,原來這樣……薑月章,你喜歡你的副祭司罷?你喜歡裴沐,原來你喜歡裴沐!”

朱雀隻覺壓力陡增、劇痛加倍,可他不管不顧,嗆著血也在笑:“可是……無懷部攻擊琅琊,而我的部隊也正好行進到那裡。”

“我以為戰爭很快會結束,所以我來之前,剛好派了媯蟬的部隊前去支援琅琊……可是,如果情報是假的,那媯蟬他們就會真的麵臨無懷大軍。”

朱雀勉強抬起眼,迎接著大祭司莫測的目光:“媯蟬他們對裴沐很重要……你放我走,我還能讓無懷部撤軍……”

“癡心妄想。”

大祭司從來冷淡如冰雪,現在也不例外。那雙冷酷無情的眼睛映照出世間萬物,似乎沒有任何事情能讓他動容。

現在這件,也不例外。

“既然是戰爭,就會有犧牲。”大祭司平靜地說,“此次戰死之人,會被記入碑文,永世流傳。媯蟬他們也不例外。”

朱雀愣愣地看著他。

看著看著,他大笑起來。

笑得斷斷續續、咳出血沫。

“薑月章,你果然是薑月章,一點人情也沒有的薑月章……被你喜歡,可真是悲慘啊,哈哈哈哈……”

“――我倒不這麼覺得。”

風,忽然起了。

神木枝葉間漏下的星光,被樹上坐著的人影擋去。

朱雀再次愣住,大祭司更是豁然抬頭!

上方那悠然的人影,赫然正是本該被囚禁的副祭司!

裴沐居高臨下,望著他們。

她懷中抱著子燕部的神木苗,還有一樣,竟然是剛才被朱雀祭司傳送出去的“神木之心”!

大祭司神色巨變,並不說話,轉眼就要出手;可裴沐才是早有準備的那一方。

青藤杖光華流轉,風力結合神力,一時竟壓過了大祭司的力量。

“多謝你們為我講解這一切,我聽得很明白了。大祭司,你製作這‘神木之心’所用的靈物……就是裴靈罷?”

裴沐手中的寶石光華散去,最後化為一個沒精打采的小姑娘。所幸,小姑娘還安安全全地坐在裴沐手中,正委屈地吞咽著四周神力。

――嗚嗚嗚,大祭司好凶,可怕,要死了,可怕,嗚嗚嗚……

力量對峙,兩人隔著光幕凝視彼此。

這一幕,與初見竟然很像。

大祭司沉聲問:“阿沐,下來。”

“我下來做什麼?你早就發現了裴靈,也打算拿她來用,為了不讓我妨礙你,還找個借口把我關起來,這事我還沒跟你清算,你倒又命令起我來了?”

裴沐眯起眼,露出一點笑:“薑月章,我也是被人捧著長大的。在來扶桑之前,我才是那個說一不二的祭司大人。”

大祭司詫異地發現,阻擋他的力量中,有一部分竟然來自扶桑的神木。

神木,竟然認同阿沐至此……

他現在卻是沒心思考慮這點。他已經預料到了接下來的情形發展,並且試圖阻止:“阿沐,你聽我說,媯蟬他們並不一定……”

“我知道。所以,我也不一定會死。就算死,我和他們也會一起死。這才是子燕部。”

裴沐站起來,高高地站在神木枝上。

她抬起手,甩出一個什麼東西――

青綠的鏤空葉片,中間開著一朵撲拙桃花。

正是此前大祭司刻印在她掌心的圖騰。

圖騰聽從她的指揮,化為屏障,進一步困住了大祭司。

“哎呀,這就叫‘借力打力’麼。薑月章,你的力量果真好用。”裴沐露出一點戲謔的微笑,“結果是用在你自己身上,真是令人有些慚愧。不過,就算還給你了罷。”

“阿沐――裴沐!我還是太縱容你了!你是我選的繼承人,你已經不能隻看到子燕部,你必須為大局考慮……”

他那副模樣……也不知是憤怒更多,還是驚慌更多。

裴沐扶著樹乾,回過頭,深深地凝視著他。

裴靈飛在她身邊,正張開雙手,準備施展能傳動遙遠距離的巫術。

她隔著星光,隔著青銅燈的光線,隔著力量的對峙,凝視著她愛的那個人。

“大祭司,我仍然認為,對於某些問題的回答……沒有對錯,隻有選擇。”

她抱起裴靈,跌入空間旋渦。

“……你選擇保全大多數,而我選擇救裴靈、救媯蟬、救我的族人,僅此而已。”

“――阿沐!”

地麵上,奄奄一息的朱雀祭司勉強抬起身。

他望著大祭司僵硬而慌張的背影,想,這真罕見……不,頭一次見到。

這個人……原來也是有私情的……

他沒有趁機去偷襲,或者再做彆的什麼。

生命的儘頭,朱雀祭司隻是翻了個身,望著頭頂無儘的星空。

世事變遷,唯有星空還像小時候見到的那樣,無窮無儘、看不明白。

隻是,那個時候和他一起看星星的人,已經不在了。

其實一開始,他隻是想給未婚妻討一個說法……

他也明白大局,他也懂得道理,他也知道祭司更珍貴、更該去救……

可是,當人人都是那副理所當然的模樣,就連青龍祭司――他身為阿蔭的父親,也是那樣明白事理、絕不多說的樣子……

他就變得異常憤怒。

犧牲是必須的,但是對犧牲的漠然、如此理所當然的樣子……他也不明白,他為什麼如此難以忍受。

慢慢地,就做出了那些事,還拖累最好的朋友為他頂罪……

或許,他自己早就不想活下去了吧……隻是他想要的說法,到底存不存在,又到底正不正確……

隻是,希望有人對阿蔭他們的犧牲感到難過,感到對不起,感到……一定要竭儘全力阻止類似的事情發生……而已……

朱雀模糊的視線,不覺投向了北方,投向了副祭司消失的方向。

如果是那個人,也許……終究是會帶來改變的……

他閉上眼。

也徹底結束了這一生。,找書加書可加qq群9528685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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