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西下(1 / 2)

裴沐他們上車的地方是虞國的茶陵山脈, 為西北、東南走向。茶陵西接茂嶺、東至落月湖;再往東進入飛花平原,三日之內就能到達春平城。

車隊馱著貨物,載著兩個瘟神, 不言不語地往東行去。

茶陵山脈範圍頗廣,到了這天傍晚, 車隊也才堪堪抵達出山口。

經驗豐富的向導選好了休息地點, 車隊便開始紮營。

裴沐醒來時, 如血夕暉正落在她眼裡。她伸了個懶腰,瞧見車廂裡空無一人。薑月章不知道跑哪兒去了。

她走下車, 順手拍了拍吃草馬兒的頭。馬兒“唏律律”幾聲, 含蓄地表達著被打斷吃飯的不滿之情。

初夏時節的落日絢麗,照得山陵也越發多姿多彩;方才她眼中的如血殘陽, 似乎隻是夢境帶來的錯覺。

羅家的人們在四周忙碌著。一些人在準備生火做飯, 一些人在搭建臨時房屋, 而那些專門負責保護車隊的武修們,則是在仔細清查環境、布置陣法。

自從天下分立、互相攻伐, 山林間的妖獸便多了起來。人們行走野外, 必須時刻防範被妖獸侵襲。

裴沐邊走邊打量環境。

四周是草地、野木,不遠處還有一條清澈的溪澗。有稀疏的房屋四下分布,都是殘破失修、荒無人煙的模樣。

管事和武修模樣的人, 正坐在一旁抽煙、閒聊。

“這裡原先也是個村子,都是獵戶, 叫豐河村還是叫什麼的。”

“哦?那怎麼沒人了?”管事才問一句,自己又失笑,“對了, 打仗。我記得八年前……若何戰役便是在這裡,聽說死了好多人呐。”

“是啊, 十幾萬人。聽說,是有術士在背後操控……真不知道是怎樣的術士,竟有這樣的能耐。”

兩人聊著,一扭頭瞧見裴沐,忙站起身,招呼道:“小仙長。”

裴沐收回思緒,客氣道:“無須叫我仙長,我隻是個散修,暫時受薑公子雇傭罷了。”

管事是個機靈的,從善如流:“那……裴小公子。”

“公子”原是對諸侯王之子的尊稱,近百年裡漸漸成了個普通的敬稱。

“一介散修,哪裡算什麼公子。何況我都二十有四了,怎麼還算‘小公子’?”裴沐又見管事為難,便笑道,“不過也行,看您方便。”

管事瞧著她那鮮活飛揚、與十餘歲少年無異的神態,有些驚訝於她的年紀,不禁也笑道:“裴小公子在尋薑仙長?我方才瞧見薑仙長往村外頭去了。”

“噢,他多半是看風水去了。術士總改不了勘察地形、測算氣運的習慣。”裴沐隨口道。

另兩人一僵,神態俱是微妙起來。

“術士……”

這個詞總是天生一股陰涼氣兒,叫人生寒。

裴沐搖頭:“管事無需擔憂。羅家是春平大戶,又走南闖北,焉能不識那襲裝扮?我瞧他也無意隱瞞,穿得那般招搖過市,隻差將‘我是術士’幾個字刻在腦門兒上了。”

她說得雲淡風輕、略帶戲謔,卻叫管事臉色發苦:“這,裴小公子……”

“管事不必裝傻。若是擔心說破了會引來殺身之禍……他若真動了殺心,哪裡又差個理由?若他無意動手,你們知不知道又有何乾係?”

管事忍住長籲短歎的衝動,可憐巴巴地看著裴沐:“裴小公子,您劍術高明、法力高強,能否請您……”

裴沐一下子就眉開眼笑:“嗯嗯,如果有酬金的話,倒也……”

“有有有!”管事脫口而出,又覺得失態,不得不擦汗苦笑,賠著小心,“此前禮數,自是獻給薑仙長的。對裴小公子,我們另有厚禮奉上。”

裴沐打了個響指,滿意道:“也不必厚禮,按我的收費麼……我想想,隻是從一人手裡護住你們而已,算百金即可。”

管事愣了愣。他此前獻給薑月章的三個匣子,光一個就遠超百金的價值。

這裴小公子,究竟是貪財,還是不是?

他琢磨不清,隻能從善如流地吩咐下人。不一會兒,就有人捧來一個小木箱。

打開後,造型精致的金元寶放著迷人的光芒。

一旁的武修羨慕地望著這一幕,也隻能暗恨自己實力不濟,無法從主家這裡分得一分富貴。

裴沐接過來,掂了掂重量,便隨手往身後一拋。說來也怪,她身後並未背負包裹,可那裝滿金子的小木箱卻在劃出半條弧線後,倏然消失了。

管事和武修齊齊瞪大了眼:這,莫非是傳說中極少見的,術士的搬山之法……?

在他們震驚的目光中,裴沐豎起右手食指,抵在唇前,微笑道:“雕蟲小技,無足掛齒。我們劍客出門在外,總也要有些小把戲不是?”

這這這哪裡是小把戲……

管事聽說過,隻有造詣最為身後、且傳承最為古老的那幾支術士家族,才會運用這類術法。

他心中叫苦:天耶,本以為遇到個心狠手辣、來曆神秘的薑仙長就夠他們提心吊膽,誰知道,這表麵笑嘻嘻、好說話的裴小公子,竟然也是、也是……

唉。

能怎麼辦?

技不如人,裝傻第一。

管事迅速調整好心態,僵笑道:“裴小公子說的是。”

裴沐點點頭,說:“那我便去尋些吃食……不必專門奉上了,我不愛獨自用餐。告訴我位置,我自己去溜達一圈更自在。”

管事便指了個方向。

待裴沐背影消失在斷壁殘垣後,管事才鬆了口氣。他又擦擦額頭冷汗,忽然若有所思。

“你說,”管事問武修,“裴小公子究竟真是要錢,還是隻是找個借口,從薑仙長手裡保住我們?”

“這個……”武修撓撓頭,也摸不清,隻能瞎猜,“說不得兩者都有?”

“我覺得是為了保我們。”管事卻搖搖頭,顧自喜笑顏開,“不錯,就是這樣。若真是那幾家出身的術士……區區百金,算得了什麼?”

術士――一群藏身於暗夜與陰影、悄然編織著血腥曆史的存在。

然而,對於那幾家封相拜將、出入王庭的術士家族而言……他們本身已經脫離了暗夜,成為受人尊崇的符號。

羅家所侍奉的辛秋君的姻親――申屠家,便是曾經名震虞國的術士家族。

隻可惜,申屠家自從八年前失去了最強大的繼承人後,人才便漸漸凋零,又在幾年前被國君厭棄,最後竟是落得滿門男丁亡故的下場。

管事心想:他多年前曾有幸遙遙見過一麵申屠家的繼承人,那真是才貌雙全、風華絕代的少女。

可惜,八年前就死了。

這位裴小公子,若非是個肩平背闊、言行灑脫的男子,單看那令人驚豔的容貌……還真有些像那一位呢。

……

裴沐可不知道管事心裡彎來繞去想了多少。

不過就算知道了,她也不在意。

她並非刻意在保護誰,隻不過是在貫徹自己的散修信條――不放過任何一個能賺錢的機會,如此而已。

畢竟她隻是個散修嘛。一個散修想要自由自在地活下去,首先要有錢。

她很順利地找到了吃飯的地方,並饒有興趣地每樣都拿了一些。很多食材都是羅家的武修新鮮找來的,有烤山藥、烤魚、烤野兔,還有各色鮮果、乾果。

她的到來讓熱鬨的人群為之一靜。

人們小心地看著她,謹慎地讓出最好的食物。

裴沐不以為意。

她用一大片乾葉子包裹了些烤肉,再拿個桃子邊走邊啃,便揮手作彆:“我去找個看日落的好地方。”

她走了一截出去,背後才傳來鬆了口氣的聲音;人們重新開始說話,氣氛再一次融洽起來。

裴沐停下腳步。

她沒有回頭,隻是垂眼看著手裡的食物。

被啃了一口的桃子看上去果肉晶瑩、水潤飽滿,但隻有她自己知道,這桃子其實挺酸的。

她對著這顆徒有其表的桃子笑了笑,帶著點感歎和些許的自嘲:“你是個空有外表的酸桃子,我也是個空有外表的假劍客。”

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

到頭來,她還是和過去一模一樣嘛。

也對。有些生來就刻入骨髓的東西……是不可能改變的。

裴沐搖搖頭。

她走到一個山坡,跳上高高的岩石,又三兩口啃掉桃子,最後隨手往旁邊一拋――

“哎喲!”

草叢裡有個腦袋動了動,發出一聲嬌氣的痛呼。

不一會兒,一個頂著滿腦袋草葉的小姑娘就冒了出來。她單手捂著頭,另一手拿著書,氣得臉頰鼓鼓:“誰在亂扔桃核?”

小姑娘約莫十歲,身穿精細的雲紋繡衣,眉心垂著整齊的額發,一張雪團子似的臉軟乎乎的,大大的圓眼鏡格外有神。

若非她渾身都是草葉,必定是位合格的女公子。

裴沐一眼認出,這便是車隊裡那位地位最尊貴的小姑娘。

小姑娘似乎也認出了她。

“哎呀。”她驚呼一聲,往草叢裡縮了縮,“你是那個用劍的好看的人!”

裴沐在岩石上蹲下,居高臨下地瞧著小姑娘。她故意板著臉:“是啊,我用劍,要是惹惱了我,小心你小命休矣。”

“嗯?”小姑娘歪著腦袋,毫無懼色,“你要殺我嗎?”

“呃……”

裴沐給問住了,為難片刻:“我不殺你,不過散修是很危險,你得離遠一些。”

小姑娘又盯她一會兒。

忽然,她從草叢裡站起來,把手裡的書插在腰帶裡,手腳並用地爬上來。

她身手很靈活,一看就是修煉過的小小修士。

“哎,嚇我一跳,其實你是個好人呀。”她很老成地說著,順順利利地怕上石頭,大大咧咧地坐在了裴沐身邊,還晃著腿。

夕陽照在她們兩人身上,四周的野草和野花在風中低吟。隔著樹叢升起幾束嫋嫋炊煙,那是營地裡熱鬨的餘韻。

裴沐有點發愁地看著這無憂無慮的小姑娘。

她試圖繼續恐嚇:“散修很危險的,像你這種小姑娘,很可能被綁了,用來要挾你家人給贖金!”

小姑娘看她一眼,有點鄙夷:“你會嗎?”

“……呃,不會。”

“那不就得了。”

小姑娘繼續晃著雙腿看夕陽,得意地說:“我知道你是好人。況且,你長得真好看呀,若不能趁現在多看幾眼,以後就沒啦。”

裴沐:……

真是個與眾不同的小姑娘。

“……我叫裴沐。”她歎了口氣,也望向隻剩一點尖的落日,“你叫羅什麼?”

“這麼巧,我的名字裡也有個‘沐’字。”小姑娘抬頭看她,發間的燕子金釵晃蕩來去,“我叫羅沐靈,你可以叫我阿靈,我可以叫你阿沐。”

裴沐哭笑不得:“你才這麼點大,小丫頭。叫我裴小公子。”

“阿沐。”羅沐靈一口咬定,又去牽她衣袖,倔強道,“我就要叫阿沐。”

裴沐無奈地看著她,伸手揉揉她亂糟糟的頭發:“阿靈。”

小姑娘眼睛一亮,立即笑成了夏日枝頭一朵花。她快樂地應了一聲,又突發奇想:“阿沐,你娶我吧!”

裴沐:……

“這,怕是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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