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醫:焉知死(2)(2 / 2)

得到的答案令他心中一沉,卻也令他生出了一分狂想:如果,如果阿沐是故意對他說狠話?如果她其實還眷戀他……

他根本無法抗拒這個想法的誘惑。

哪怕她斥責他、重重地打他耳光,不讓他接近,對他很少笑……他心中也還是抱著這個狂熱的念頭:她是不是總還有一點點掛念他?

那段時日他心中總是充滿了混亂的思緒,一時希望她憎惡他、折磨他,這樣他多少能贖罪,一時又妄想她還喜愛他,他們之間還有一些機會。

但其實……

不論是什麼樣的情形,他隻要能眼裡見著她,他就還能盼望看到明日的陽光。

他之所以能活下去,隻不過是為著這一點“想見她”的念頭罷了。

是,這相當可笑,他不惜踐踏她而得回來的生命,現在卻輕飄飄的、全無所謂,所有重量、所有熱意、所有渴望,全都在她身上。

早知如此,何必當初。

可是,她比他想象的好……她好像從來都比他想象的好,好太多,好得太多、太多。

當她坦言她本能地不能信任他時,他沉默著回房,沉默地對月坐了許久,而後獨自清理乾淨地上的血跡。

他站在寒涼的月光裡,悲哀地望著沉寂的夜空,第一次生出了“不如現在就去死”的念頭。他是為著她而活下去的,那假如他的存在本身就讓她不安,他究竟為何要活下去?

假如不是為著想要治好她這個念頭,他說不定真的便自去了斷了。活著真是了無生趣,若死了倒能讓她安心些,他又何妨一死?

他以為這輩子就這樣了。他為她而活著,守著她,卻永遠不能靠近她。他以為接下來的生活就是如此,再沒有比這更痛苦的了。

但就在三個多月之後,當春風吹開桃花,他們在西南山脈中尋找藥草,又看過西南特有的種種雲霧景象,當他懊惱於自己犯蠢、不能如約帶她出去遊玩時……

她就重新來擁抱他。

顫抖著、僵硬地,卻鼓起勇氣來抱他。時光仿佛倏忽倒流,他看見了多年前那個滿身瘡痍的自己,還有那個小心翼翼靠在他懷中的小姑娘。

他幾乎要落下淚來。

阿沐對他很好。

她便是這樣溫柔的人,一旦說了要重新和他在一起,就會全力做到。她重新讓他牽手,重新來吻他,會笑嘻嘻地、促狹地來逗他,有時撒嬌,便指使他做這做那。

她對他很親密,親密到了阿靈都有點吃醋的地步。

但隻有他知道,她其實一直不曾真正忘卻他帶來的傷害。當他用最親密的方式抱著她,細密地親吻她時,她仍然擺脫不去那一絲顫抖。然而如果他要停止,她就會反過來,用力抱緊他。

她是真的很認真地想要去克服心中的恐懼。

可是,她也是真的克服不了。

而這樣的姿態,比什麼都讓他心碎。她越是這樣,他就越能明白她多愛他,也越能明白他傷她多深。他是生生將她的心挖出來揉碎了,現在想要她恢複如初――怎麼可能?

她甚至還會安慰他,信誓旦旦地說下一次就好了。

當著她的麵,他總是微笑,說好,然後他會找一個沒有人看見的地方,壓抑著將胸中的淤血吐出,再悄悄清理乾淨。

但阿沐應該猜到了一些。她總是說,他自己就是醫者,一定要保重自己。

他們成親的那一年秋天,他在廚房裡給她做桂花糕。她從他背後跑過來,一下子跳到他背上,差點將那一簍的桂花都打翻。

“薑月章!”她說。

他背著這團可愛的重量,知道她肯定又偷喝酒了。

“薑月章!”她又說,還抱著他脖子扭來扭去,扭得他險些想將她拖回房裡去。

可惜他手上都是麵粉。

“阿沐,你想要什麼?”他隻能哄她,不覺就帶出無奈的笑,“我現在手裡沾著麵粉,不能抱你,你乖一些。”

“誰要你抱了……天天都在想些什麼呢!”她哼一聲,使勁打他一下。還挺疼。

他更無奈,心想他又不是那個意思,想歪的究竟是誰?

“薑月章,你瞧這個。”

她伸出樣什麼東西,給他看。那是一隻白玉的小豬,用紅繩拴著,憨態可掬,看著不大聰明的樣子。

他怔了怔,心中忽然一陣戰栗:“阿沐……”

“送給你的。這條繩子,我編的!你看,蝙蝠是蝙蝠,不像小雞了,是不是?”她驕傲地炫耀,將玉豬晃來晃去,“我也有一個,我們是一對。”

他伸出手,又趕快縮回來,有點笨拙地去擦了手,才敢去接。那小小的玉豬躺在他掌中,紅繩上歪歪扭扭的蝙蝠像是有個笑臉。它們都笑眯眯地看著他。

他低頭看著,眼睛也不想眨。阿沐從背後來貼他的臉,親密又充滿依賴。

她說:“薑月章,你收下這個,就要答應我一件事。”

他那時想,有什麼事是她非要送個東西才來要求的?不論是什麼,這一刻,他都會答應。

他就說:“好。”

“那就說定啦。”她笑起來,輕快地說,“薑月章,你要好好活著,就算我死了,你也不可以尋死。你要幫阿靈一起,將她要的靈藥研製出來。那是很重要的東西,你也知道,是不是?”

他的笑僵在了臉上,滿心的柔情也頃刻結冰。

他捧著玉飾,卻像捧著個什麼沉重至極、燙手至極的東西,而他卻不敢丟棄。

他沉默了很久,而她也沒有催他。

“……好。”

他聽見自己沙啞的聲音,麻木的,卻還儘量想笑一笑、讓她安心。

“阿沐,我答應你。”他說得有多溫柔,心中就有多空洞,“你要什麼……我都答應你。”

他答應了。

答應她的事,就必定要做到。

他們成親後,隻過了五年,她便不在了。

他是醫者,也是術士,他過去總以為,自己是最好的醫者、最好的術士――至少也是之一。但後來的境遇證明,他既不是最好的術士,也不是最好的醫者。

說是術士,可他保護不了身邊的人,保護不了心愛的人,反而是她為他報仇、一次一次地救他。

說是醫者,他想方設法也救不了她。他隻是讓她多活了幾年,可這幾年究竟是償還的她,還是讓他自己偷來了一些快樂的時光?

他還曾自信自己是最了解“何謂生”之人,後來死過一回,便以為自己也了解“何謂死”。他以為自己了解生,因為他輕易便能挽救生命;他以為自己了解死,所以他對死亡漠然以對,輕易便想奪走他人性命。

他什麼都不是,什麼都不了解。他根本既不了解生命,也缺乏對死亡的敬畏。

所以她才這樣不放心他。

她走了之後,他成日裡恍恍惚惚,甚至會出現幻覺,會分不清自己究竟在哪裡、現在又是什麼時候。

唯獨在研究醫藥時,他能全神貫注,甚至嘔心瀝血地去做這件事。

有一次,他在院中嘔血,阿靈在一旁看著。她忽然問他,為什麼做旁的事都顯得力不從心、活得渾渾噩噩,但對醫術卻能嚴謹精確,是不是因為他誠心於醫術。

他覺得她的想法太縹緲,不由笑了一下。

“不。”他按住腰上從不離身的玉飾,又開始恍惚起來,似乎背上多了一團可愛的重量,“隻是因為我答應過她,要幫你完成這件事而已。”

那時阿靈已經十五歲,和他初見的阿沐一樣大。她有些像阿沐,促狹愛笑,也有些地方像他,譬如喜愛行醫,有時還說話刻薄。

她聽了他的話,就皺著眉,冷冷道:“這般小家子氣,可不是我崇敬的師父。罷了,誠心於醫術之道的人,有我就夠了。師父你能好好照顧自己的身體,彆辜負了阿沐的期望,就行了。”

他看看這個徒弟,覺得有點欣慰:“你這模樣就有些像我了。”

阿靈瞪著他,不明所以。

他卻是想起來,有一回阿沐同他說,阿靈既然同時像他們兩個,那真是就像他們的孩子一樣。於是,他也不覺會用這樣的眼光去看她。

能有一個深受他們影響、像他們的孩子活下去,今後也許會做出一番成就,這件事讓他很高興。如此一來,仿佛就能證明阿沐並沒有白來這世上一趟。

他的小姑娘是那樣可愛的人,怎麼可以白來一趟,什麼都沒留下?

當初的扶桑大祭司和燕女,他們的姓名也埋沒在了曆史長河中,可他們終究留下了名號與傳說。他的小姑娘又能有什麼?他總要讓她也留下些什麼。

這樣一想,他便也能勉力振作一些。

他留阿靈在千陽城中繼續精心研究,自己去走遍天下,去四處行醫、積累經驗,也去找尋稀罕的藥物,帶回千陽城,供阿靈實驗。

他到處走,到處漂泊,自己並沒有覺得有什麼。可偶爾聽見人們議論他,常說他像個沒有歸路的幽魂,像一具無欲無求的行屍走肉。

他想,也的確如此了。

他僅有的一點點懷念,是阿沐留給他的玉飾。每當他摩挲著紅繩,想到這是她親手編織,就仿佛能再一次握住她的手。

後來時間久了,紅繩被磨損,他就不大敢總是觸碰。他用一個錦囊將玉飾連紅繩一起裝上,放在距離心臟最近的地方。

他的身體越來越差,咯血越來越頻繁。等有一次他在深穀中暈倒一整日,最後勉強爬起來時,他發覺自己視線模糊了許久,才勉強清晰。

這時他便知道,是時候了。

他並不感到恐懼或難過,恰恰相反,他隻覺得欣喜。像長途跋涉的人在荒漠中走了太久,沒有水也沒有食物,隻有自己的影子陪著自己,還有一個不知道在哪裡的終點和縹緲的信念。

現在,他終於看見了綠洲。

他回到千陽城,將新的醫案、藥物,還有新的構思帶回去,儘數交給阿靈。他的語氣大概讓她明白了什麼,她跪在地上,大哭起來。

“我發誓,我一定會研製出靈藥……師父您放心,我一定不會讓您違背對阿沐的誓言……我一定不會辜負你們的期望……”

他想了想,不大熟練地摸了摸阿靈的頭。他過去常看阿沐這樣做。

阿靈哭得更厲害了。

他搖搖頭,離開了那座院子,走之前,他最後看了一眼院子裡的樹。阿沐院子裡的石榴樹,還有他院子裡的桃樹,仍舊相依相偎,親密不分彼此。

他不由笑了笑。

如果有來世……

他隻希望,他的小姑娘能有一段真正幸福的人生,能始終為自己而活。

“阿沐,你現在又在何處?”

他站在千陽城的郊外,開啟陣法,走入陵寢。墓室不大,不過一具棺木、幾樣簡單的陪葬。

他望著她的棺木,在旁邊放下一束絢爛桃花,如同自言自語:“小姑娘,你轉世之時,會等我麼?還是說,你已經喝了忘川水,早已將我忘記……”

墓室中,響起了低低的咳嗽聲。他已經站不穩,不得不扶著棺木,倚靠休息片刻,才隨意拭去唇邊血跡,又有點費力地推開蓋子,自己躺了進去。

“我很想你。”

他閉上眼,氣息漸漸微弱。

“……真的很想你。”:,,,,找書加書可加qq群9528685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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