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消磨(1 / 2)

十年前。

翻過虞國西部的茶陵山脈, 就到了被中原人視為“未開化之地”的西部。

中原人覺得這裡荒涼陡峭、不適合生存,向來將這裡視為罪犯的流放之地。

但吊詭之處在於,他們又將最西部的昆侖山脈視為一切的起源, 視為天神的故鄉,對此處充滿了向往和憧憬。

但對真正生活在昆侖山腳下的人而言, 這座高山與彆的山並無不同, 頂多是看上去更高、更冷、白雪更多。

裴沐就生長在這裡。

而在十六歲的這一天, 她忍無可忍,選擇離家出走。

起因是她大師兄的死訊傳了回來, 師父很是傷心, 二師姐也很傷心。可她無論如何傷心不起來,倒還暗地裡挺高興。

大師兄那個小時候就會欺負她、還被她撞見過強迫彆的女孩子的人渣, 死了有什麼好可惜?

可二師姐與大師兄情深意篤, 更是臭味相投――都不是好人。她哭得厲害, 又見裴沐在邊上冷冷地站著,頓時大為生氣, 出手要教訓她。

裴沐哪肯由著她?兩人就打了起來。

結果師父這回也認為是裴沐不對, 指責她沒有同門之誼,又罰她去昆侖山上靜坐思過。

裴沐一氣之下,就離家出走了。

她一口氣跑到了茶陵山脈附近, 但還沒有到達中原。她畢竟從沒去過那麼遠、那麼不同的地方,又聽說那裡天天打仗, 心裡就有點猶豫。

正是那時候,她碰到了薑月章。

那是個冬天的上午,細密的風雪纏綿在天地間, 一切都是白茫茫的。

裴沐坐在一棵覆雪的青鬆上,晃著腿思考, 自己是現在打道回府,還是再待幾天、讓師父後悔一下。

當陽光在雪地中漫射,她突然聽到遠處傳來一陣喧鬨,還有一陣急促的馬蹄聲、淩亂的呼吸聲。

她在樹上站起來,就遠遠看到從茶陵山脈上,衝下一隊氣勢洶洶的人馬。他們身邊光芒流轉,裴沐一眼就認出來,他們是一群術士,而且殺人頗多、煞氣極重。

在他們前頭,是一名孤零零的少年。

他手裡握著凝血的長劍,胯/下駿馬已經累得快要撲地,卻還是咬牙堅持著,分明是一匹有靈性的神駒。

隔了遠遠的距離,裴沐也能看到那個少年的模樣。

他深灰色的長發淩亂披散,臉上帶著血痂,表情又冷又狠、充滿凶煞之意,卻不掩那份驚人的俊美。甚至,因為那份拚了命的凶狠,他就像一頭走投無路的孤狼一樣,顯得更加迷人。

至少,裴沐一下就看入眼了。

少年讓她想起自己小時候,當她拜入師門前,也是孤零零地在山林中遊蕩,遇到野獸和盜匪就擺出拚命的狠辣勢頭,就那樣才能一天天地掙下命來。

她那時也還處於跟師門吵架的餘怒當中,頭腦有些發熱,不僅一眼看中了那個逃命的少年,她還冒出一個大膽的想法:

難得看到這樣好看、這樣符合她胃口的少年,又孤零零一個人,那她要是救了他,不就可以順理成章將他帶回去,叫他給自己當夫君了?

他們兩個人一起,一定能讓二師姐哭著低頭,從此昆侖山上就隻有她能稱王稱霸。

裴沐立即做了決定:救他!

她小時候是個和自然搏命的野孩子,後來在昆侖派,也是成天聽的“物競天擇”的道理,故而心裡很有一股狠勁兒。

何況她天資不凡、修為上佳,便是麵對一整隊術士,她也有信心能拚上一拚。

就這樣,十六歲的裴沐拎上自己的九環刀,興衝衝地上去救人了。

搏殺的過程暫且不論,那少年見到她這天降救兵如何驚訝,也不必細說。

總而言之,她拿出了西部未開化人民的狠勁兒,拎著刀,拚死拚活地將那隊術士殺了個精光。

而她自己,也挨了無數攻擊,內傷外傷一並受下,最後就站在一群橫斜的屍體之中,將刀狠狠插/進雪地,“呼哧呼哧”地喘氣。

那少年的馬也被敵人殺死了,他自己還中了毒,臉色白裡泛青,分明已經疲累至極,還不忘用一種警惕的目光盯著她。

裴沐由著他盯。反正她是易過容的,看著不過是一名普通的清秀少女,他恨也不能恨她真正的模樣。

“……你是誰?”他聲音沙啞,中氣不足,那點警惕就像個虛弱的、張牙舞爪的山貓似的,“你為什麼救我?”

當時裴沐是一名豪放的西部少女,還會在喜歡的人麵前逞強。她撐著刀,努力擺出一個自認帥氣的姿勢,大膽發言:“我看中你了,想讓你當我的夫君!夫君有難,我當然要全力救你!”

薑月章那時也才十七歲,尚未成為齊王,麵皮也還有點薄。一聽她這樣講,他就給震住了,而後就慢慢紅了臉――氣的。

“你竟敢如此羞辱於我……”

“羞辱,為什麼是羞辱?”裴沐也挺累,還扭著身子翻找藥物,聞言大驚,“難道……你覺得我長得很普通,配不上你?”

少年薑月章一噎,突然開始咳嗽,還越咳越厲害,最後乾脆一口黑血嘔出,斑斑駁駁地灑在雪地上。

裴沐一瘸一拐地走上去,手裡拿著丹藥,肉疼地遞給他:“夫君,吃吧,能解毒止血的。”

“……誰是你夫君?!”薑月章咬著牙。

裴沐翻個白眼,覺得夫君真是特彆難搞,話特彆多。她乾脆一巴掌將丹藥拍進了他嘴裡:“快吃!”

薑月章一口氣嗆住,青白的臉憋出一層薄薄的緋紅。

不過他盯著她,那種狼崽子似的警惕和敵意卻漸漸消失了。

“……多謝姑娘。”他看了一眼滿地屍體,猶豫一下,“你也傷得不輕,快些吃藥的好。”

裴沐幽怨道:“你以為我不想?可我出門匆忙,就帶了那麼一顆好藥,唉,你中毒,嚴重許多,給你吃罷。”

他驀地睜大眼,愣愣道:“隻有一顆?那你怎麼給我……”

“快吃!”少女裴沐脾氣不大好,覺得他磨磨唧唧好煩,一點沒有生死之間那股狠辣勁兒了。她拽住他的衣襟,凶巴巴地湊過去:“你再不將藥吞下去,我就親你了!”

少年立即抿起嘴唇,深灰色的眼睛因為中毒而略有失焦,卻還是很漂亮,像雪雲漂浮的星空。

他定定看她,蒼白的嘴唇忽然泛出了一點笑意。

“也好。”

他就著她的手,靠過來親上她的嘴唇。

凶巴巴的裴沐一下愣在原地,由得他將咬碎的半顆丹藥遞了過來……她甚至還感覺到了他的舌頭,很軟,有點涼。

她當時從沒有過男女相處的經驗,隻是嘴上來勁兒,真被親了一口,就立即變成了個大紅臉。

她“咕咚”一下咽了丹藥,憋了半天,小聲說:“你,你……萬一你把毒性傳染給我怎麼辦!哼,看在你是我夫君的份上,我就……就勉強和你生死與共吧!”

她覺得自己說得挺驚天動地、挺感人至深的。

誰知道那少年愣了愣,“嗤”一聲笑出來。

他笑了幾聲,又像覺得頭暈,便略略靠在她身上,手臂將她攬著,也算個支撐。

“咳……後頭還有賊子追殺。”他低聲說,“姑娘,我們快些離開這裡。”

裴沐點點頭。

兩人相互攙扶著,在雪地裡留下兩串腳印。不多時,風雪忽烈,掀起紛紛雪花,遮蔽了他們的蹤跡。

裴沐本想帶他去村子裡休息,但他堅持不能見到外人,所以,最後他們去了山上一座廢棄的獵人小屋。裴沐前幾天就是在這裡歇息的。

她翻出自己采摘的藥物,給自己止了血,又生起火,加熱甘泉水,送到薑月章手裡。

少年披著她做好的厚實毛皮,歪倒在一片,閉目休息了一會兒,就半睜開眼,看她在屋子裡走來走去。

裴沐是個很皮實的修士,也是個很皮實的術士。她不大會用那些殺人的、陰私的術法,所有天賦都用在了野外生存技能上。

是以她在暖和的地方待了一會兒,自己的身體就恢複了不少。她再將熬好的山藥粥塞給那臉色發白的少年,安慰他說:“你等等,我去外頭找解毒的藥。我是煉丹師,我可厲害了,一定能幫你解了毒。”

薑月章卻搖頭。他抿了一口山藥粥,動作略略頓住,而後默不作聲地放一邊,又握住裴沐的手。

“這是稀有的劇毒,輕易不能解開。不必太擔心,待我修為恢複一些,便可以自行壓製。”他簡單說明情況,又對她微微一笑,“你渾身是傷,還是先休息罷。”

裴沐被他笑得有點頭暈,想起他的唇舌,又有點羞澀,便乖乖坐下了,還很自覺地將他攬在懷裡,讓他靠著自己休息。

嗯,她這個做妻子的,一定要保護好柔弱的、人比花嬌的夫君,這是西部的傳統。

薑月章被她摟著,試圖掙紮,卻沒掙紮出來。

他無奈道:“姑娘,我是男子,你不必……將我像個柔弱女子似地對待。”

裴沐驚訝道:“你當然不是柔弱女子,你是我夫君啊。我拚了命救你的,當然要好好保護你。”

“姑娘……”

少年薑月章怔了怔,忽然低聲問:“你想保護我?”

“是啊。”

“為什麼?我們素不相識……”

“都說了我喜歡你,你是我認定的夫君,我不保護你保護誰?”裴沐說得理所當然。

真是的,都說了幾遍了?她心裡有點懷疑,這個漂亮夫君是不是腦子不太好,可轉念一想,腦子不好有什麼關係?漂亮給抱就行。她就又樂滋滋起來。

他卻顧自愣怔半天,又失笑,喃喃道:“還從沒有人試圖保護我……還是這般拚了命地保護。連我那些隨從都……嗬。”

他冷笑幾聲,帶出一絲陰狠。

裴沐聽出他不高興,就摸摸他的頭,又將他身上的毛皮給籠厚實了一些,安慰道:“彆傷心,以後我來保護你、心疼你,誰若惹你不開心,我就打他!等你好起來,也要幫我教訓我討厭的人。嗯……這就是所謂的夫妻共患難!”

她說得可嚴肅了。

卻惹得薑月章笑出聲。他還笑得挺厲害,最後倚在她身上,差點要把她給壓在地麵去。

“你叫什麼?”他忽然問。

裴沐正猶豫,要不要提醒他壓著了自己的胸……那裡再平,也是少女的胸啊!可他一無所覺的樣子,若她說出來,豈非自證一馬平川?

她腦海中天人交戰,說話就心不在焉:“我叫……歸沐苓。”

薑月章雖然虛弱,卻還是立即察覺了她話語中的細微停頓。他立刻問:“歸……哪個歸?這是你的真名?”

裴沐回過神,有點心虛:“就是歸來的歸。真名麼,呃……算是。”

“算?”

“哎呀,你好煩。”她彆扭地說,卻還是說了實話,“師父說這是我原先的名字,不過我更喜歡師父給我起的名字,所以一直用哪一個名字。”

薑月章立即問:“那你本名叫什麼?”

裴沐又猶豫了一下。師門有訓,不得輕易告訴彆人真名,雖然這是她認定的夫君,可他們還沒拜堂成親,說不說得呢?

最後,她還是說:“你先叫我阿沐,之後成親了,我再告訴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