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九月下旬時,便發生了薑瀲雲的事。
明明千叮嚀、萬囑咐,要她不要出門,為何她還與夫婿一同去城外賞楓?這個問題,薑家人怎麼也想不明白。
薑月章連夜派人去查,隔了一日便得回消息。
“……說是餘家的幼子貪玩,背著家人跑了出去,結果被路過的野修劫了,朝餘家要贖金。餘家其他幾個公子都日日上朝,唯有一個餘六公子無事,他們家就叫餘六公子夫婦前去贖人。”
他的幕僚垂著頭,一板一眼,平淡地回報。
“我們再去查探,那野修已經消失了。但現場發現了一些痕跡,應是軍中/功法留下的,不是普通野修。”
“宇文愷……一定是宇文愷!”
薑家家主氣得胡須顫顫,思及長女乖巧,心痛不已,一時落淚難言。
薑夫人更是直接昏過去了。
薑灩雲得知這件慘事,匆匆與太子告了假,奔回家中,確認噩耗後也是癱倒在地。薑家家主打起精神,將她一通罵,說她這樣跑回來實在危險。
“已經沒了個三娘,要是你也,你也……我的三娘啊!”
一家人哭成一團。
唯獨薑公子冷眼看著,心裡隻覺得他們既吵又蠢,那薑瀲雲也是不聽勸的,真可謂自己找死,就是沒得帶累他的阿沐傷心。
裴沐站在一旁,垂頭不言。
等薑夫人醒來,一看了她,就衝上來一頓怒罵。她不僅罵裴沐,也罵薑公子。
――母親,不要這樣,這不關大哥和阿沐的事……
薑灩雲戴著白絨花,也是雙目含淚、滿臉憔悴,卻還極力拉著母親。
薑夫人卻因悲痛太過,陡然煥發了奇大無比的力量,讓她幼女也險些拉不住。她尖聲衝裴沐嚷嚷:
“……你們都沒有心,沒有心!一個身為大哥,卻不先護著親的妹妹,心心念念就護著個外人,一個家奴!你們……!”
薑公子坐在高背椅上。他是滿堂吵鬨裡,唯一一個坐得穩當的人,此時手裡捧一盞清水,慢條斯理喝著。
聽了薑夫人的怒罵,他本是眼也不抬,卻在她罵出“家奴”二字時,他抬手便將玉盞給用力一砸。
――當啷!
好清脆的一響!
玉盞摔得粉碎,也驚得薑夫人那雙去推搡裴沐的手,不由自主跳了跳。
“三妹的事,怪誰?”薑月章輕咳兩聲,語速緩慢,語氣卻冰冷,像要將人凍僵,“先怪她自己。難不成我們沒告誡過她,讓她務必不要出門?”
薑夫人被他聲音一凍,勉強找回一點神智,立即就尖聲辯白:“我的瀲雲有什麼法子!那是餘家最寵愛的幼子,被人綁了,夫家要她去,她哪能不去?還不都是你們――要是薑沐雲肯去了宇文府裡,這一切都不會發生!都是……”
薑公子譏笑一聲:“都是?我瞧著,都是因為你生了三妹,卻又教她事事聽夫家的話,才教成這拘泥又天真的‘賢良’性子,才有今日!”
薑夫人渾身一震!
她呆呆半晌,掩麵痛哭。
薑灩雲扶著她,低低勸慰。
薑家家主覺得長子說得太過、太不分長幼尊卑,便勉強喝道:“月章,你都說些什麼!快向你母親道歉!”
薑公子聞言,便垂首望著地麵,淡淡道:“母親黃泉有知,恕孩兒還不能一命嗚呼,去下頭跟您問好。”
薑家家主差點被氣個倒仰。
薑公子卻不再搭理他們,隻側頭對那個心尖尖上的人招手,還說:“阿沐,他們傷心得失了智,莫要理。三妹的事,同你沒有半分關係,真要計較,五妹不也沒嫁人,高高興興去了宮裡?”
他對著裴沐說話,語氣柔和極了,但那話裡話外對旁人的漠然,卻也明顯極了。
不遠處,薑灩雲因他那冷漠的意思而渾身一顫,怔怔看來。她喃喃道:“是我不好麼?”
竟就失了神。
裴沐注意到了。
她收回目光,先走到薑公子身旁,握了他的手,並彎下腰,柔聲道:“哥哥,謝謝你維護我。我……我自己知道,我心裡也並不認為自己有錯。這世上,哪有誰該替誰遭罪的?”
薑公子正要表達一下自己對這回答的滿意,卻還沒來得及矜持一笑,便見她收了手,又扭頭去看薑灩雲。
“所以,哥哥,這事也實在不能怪五姐。”裴沐平靜地說,“要怪,隻能怪那不擇手段、窮凶極惡之徒。沒有受了害的人,卻要相互怨懟的道理。”
她聲音略抬高了。
薑灩雲聽見了,薑夫人也聽見了。
她們彼此握緊了手,與她對視著。薑夫人依舊沒能擺脫那悲痛欲絕帶來的遷怒,而薑灩雲則是始終怔怔,麵上帶著難解的愧疚。
這會兒,居然還是薑家家主先反應過來。
他立即往這裡走了幾步,急道:“沐雲,你要做什麼?你不能衝動,憑你一個人是斷斷殺不了宇文愷的……!”
裴沐說:“我能。”
一時間,四周安靜如死。
薑公子笑容未起,陰鬱便生。他沉眉不悅,加重語氣:“阿沐!”
然而,薑公子不高興了,薑夫人卻反而被他的不悅之言給喚醒了。這披頭散發的貴婦往這邊走了兩步,又倏然停住,兩隻熬紅的眼睛直勾勾盯著裴沐。
“果真?”她問,“你能殺了宇文愷――你要去殺了宇文愷?”
薑家家主看得心驚膽戰,連聲道:“不要輕率,不要輕率!”
在場的女人們,卻沒一個理他。
在場的男人……也沒有。
薑公子在拍桌子:“阿沐,過來!”
裴沐卻背對他,認真對薑夫人答了四個字:“我能,我要。”
薑灩雲緊緊攥著母親的手臂,攥得那昂貴的綾羅皺出難看卻真實的紋路。她與裴沐目光相接,多年來的默契,讓她忽然明白了什麼。
“阿沐,你要……”她盯著弟弟――不,妹妹。
裴沐微微點頭:“嗯。”
家主有點生氣:“你們打什麼啞謎?!”
薑公子其實也沒聽明白,但他聰明絕頂、心中有無數計謀,稍稍一想,便明白過來。
想通之後,他神色更是難看:“阿沐,我讓你回來。”
這是真生氣了。
裴沐回過頭:“哥哥……”
薑月章冷冷瞧她,再緩緩起身:“哥哥是怎麼同你說的,你又是怎麼答應的?我讓你聽話,你難不成答應我的,就能不作數?你說恩義都欠了我,難道也不還了?”
他又看向薑夫人,諷刺道:“夫人,這小混賬連答應我的話都能不算,你還指望她遵守對你的諾言?”
薑夫人盯他一眼,沒吭聲,又去看裴沐。
顯然,她根本不信薑公子。她隻顧看裴沐。
家裡誰不是相處多年,誰還不知道誰了?
薑公子焦躁起來。
“阿沐!”他語氣變得淩厲許多,眉毛深深蹙起,“我不是說了,不需要等多久,便可以……”
“哥哥,我自然是要還你恩義的,但我想要按著自己的想法來還。”裴沐平靜道,“離你說的時間還有兩個月。第一個月裡,三姐就沒了,剩下兩個月,還會發生什麼?不說彆人,連你也不是絕對安全。我不想再等了。”
“這回宇文賊能誘出三姐,下回焉知會做出何等事?誰沒有自己的弱點?那一萬軍隊就在城外駐紮,他們要做點什麼都很容易。”
薑公子沉默了。他恨不得將這不聽話的姑娘打暈了,拖回去,藏起來,不到期滿就不準她醒。
可惜他做不到。
他隻能盯著她,心裡本能地算計起來,能不能早一些,如何……
裴沐坦然接受他的怒視。
薑公子的眼睛已經好了許多,不再如以往一般空洞、朦朧,於是那銳利的神光變得更加銳利,像能化為兩隻尖尖的小箭,憤怒地將她渾身上下戳個遍。
小箭……
她失笑了。就哥哥這柔弱的身板,真給他幾支箭,他也不能將她身上紮出個洞,除非她自己願意。
這麼凶巴巴又無可奈何地瞪著她,反而顯得兄長很可愛。
半晌,薑公子一拂衣袖。
“好了,我知道了,我來安排!”他惱怒不已,大步過來,一把將心上人拉著,死死扣住她的手,“但是,你們也要答應我一件事。”
他盯著家主。
家主一臉莫名其妙,還有點無辜。
隻見薑公子麵無表情,嚴肅說道:“事成之後,我要娶親,就娶阿沐,這一生就娶她一個人。答應了,我就做,不答應,我總有法子摁住她,不讓她折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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