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齊建安四年,逆賊宇文愷因犯上作亂,在宮中被誅殺而死。死後,宇文家被迅速清算,邊境十萬大軍被拆分、重編,其中宇文愷的親信部隊被以“謀大逆”為由,下獄斬殺。
三月後,先帝大行,諡號“益文”。太子登基,時年十五。
新帝登位,第一件事便是為此前被宇文逆賊殺害的忠臣平反,並大量任用“改革派”官員。
守舊派遭逢重創,無力再起。改革成為大勢所趨。
北齊著手改革官製、增開科考,又複興古時商路,以增加國庫稅收。雖然並未完全取消舉薦製,卻也令寒門學子多了一分期望。
此外,北齊還根據一些“重要臣子”的建議,在工部下新設“天工局”,仿效百多年前的崆峒派,培養專才,為朝廷研究農耕、武備等重要議題,支撐。
而儘管新帝、少師再三挽留,這“重要臣子”提完建議,看新帝收拾完殘局、一切初初步入正軌,就推拒了為官邀請,準備離開琅琊城。
走前,薑公子將跟隨自己多年的幕僚都安排好,又把最得力的蘇沁直接推舉到了新帝麵前,令這些人能夠繼續發揮才華。
他還和心上人舉行了一場小小的婚禮,隻讓最親近的人――主要是新婦最親近的人――參加,此外便是高遠的天地送上無聲祝福。
這一走,就是十年。
十年裡,薑灩雲待在宮中,作為新帝最信任的人,與他一起克服種種困難、為家國發展而日夜操心。
有時候,她會收到遠處送回的信件,有時候則是一些隻言片語的傳聞。
天下青山秀水,哪裡都出現過他們的蹤跡;險峻的高崖和荒涼的沙漠裡,也聽說過他們的事跡。
有人說,北齊有一對神秘的夫妻,實力莫測、來去瀟灑。男的吹笛,聲聲直入心魂,可洗滌塵汙,也可迷惑神智;女的用劍,劍意空闊灑脫,一劍可如驚雷赫赫,也可如清風自由。
他們一個俊美出塵、疏淡秀逸,一個明麗活潑、豪爽親切。
薑灩雲常收到他們托人帶回來的東西,有時是人才舉薦,有時是民風采集,更多時候是新的器具、農作物。都是朝廷用得上的。
他們還去了南朝,於是宮裡又多了不少南邊的東西。
還有很多是給薑灩雲的禮物,都是精巧或有趣的小東西。她知道,這肯定都是阿沐選的,那個大哥才不可能對彆人這麼好。
不知不覺,十年過去了。
當初嬌憨的閨中女兒薑灩雲,如今已經官至祠部尚書,專司禮儀,是極清貴的職位。
但是,對如今的職位,她本人卻沒有那麼感興趣。雖然也勤勤懇懇、任勞任怨地做著該做的工作,但在空暇時間裡,她看著那成堆的禮製考證、解析,還是覺得無聊極了。
真不如以前那些工作。雖然也勞累,卻是實實在在利國利民的事。
還不如阿沐她在外麵瀟灑快活。
因此,祠部尚書薑大人,最近的興趣重心完全成為了收取信件。
更讓她感到高興的是,從信的內容來看,那兩個一走就是十年的人,終於要回來了。
這一天,薑灩雲結束了一天的編纂工作,揉著脖子,踏過夕色如燒的宮中長廊,去前殿找自己的信。一應送往宮裡的信件,包括加急件,都隻能送去前殿。
雖然再晚一會兒,也會有宮女為她送來,但反正她都要回府了,不如順路自己去拿。
“薑大人。”
“薑大人。”
一路上,宮女和太監見了她,都很是乖巧地行禮。
這一幕其實已經持續了十年,但最近……熟悉的景象,卻令薑灩雲有些煩躁。
她胡亂點點頭,加快了腳步。
前殿邊上的耳房裡,太監正仔細理著信件。薑灩雲一踏進去,那機靈的小太監就笑開了花,殷勤小跑過來,雙手將信件奉上。
“薑大人,您的信。”小太監殷切道,“沒有署名的。”
沒署名的信就是阿沐的信。這是慣例。
薑灩雲笑著點點頭,又打賞了一點碎銀,就站在耳房裡,迫不及待將信封撕開,抽出信紙。
然而,信上的字跡既不是阿沐的,也不是記憶中愈加陌生的大哥的。
薑灩雲想了想,覺得也不算奇怪。有時候,那兩人忙著研究遺跡、應對驚險,就會草草寫個大概意思,再找人對著內容,重新潤色並謄寫一遍。
這回的信,顯然也是這麼個方法來的。
雖然有些遺憾不是她親手所寫,但總歸信是阿沐的。
薑灩雲就繼續往下看。
這次抄信的人顯然沒什麼才學,字跡僵硬板正,用語也乾巴巴的。幸好內容是阿沐會說的她又和薑公子去了哪裡哪裡,遇到了什麼,一路有什麼好吃的好玩的,還有什麼有趣的見聞,以及值得注意的民生之事……
一直到這裡都十分正常。
薑灩雲仿佛也被信件帶去了那遙遠廣闊的天地裡,每天都見識不同的風景、遇見不同的人。她看得漸漸唇邊帶笑,心情輕盈不少。
但忽然,她的目光凝住了。
因為她看見了後麵的那句話。
――“……和離了後,不日啟程回琅琊,盼五姐一切安康。阿沐,留。”
……和離?
和離!
誰跟誰和離?
阿沐還能和誰和離?
薑灩雲驚得差點將手裡的信紙撕碎了。
阿沐要和大哥和離?那個大哥竟然會願意?他們怎麼,怎麼……
正是在薑大人心神最為激蕩時,一隻手拍了拍她的肩。
“……啊!”
多年養氣、沉穩不少的薑大人,竟是驚得陡然跳了起來,還情不自禁叫了一聲。
她一驚一乍,也將身後那人嚇了一跳。
“這是怎麼了,薑師何故受驚?可是收到了什麼壞消息?”
沉穩的、年輕的男聲,就算充滿關切,也不覺帶出淡淡的帝王威嚴。
這聲音也是薑灩雲聽慣的,近來卻也總是令她心中微沉。
她收起驚色,也克製住心中煩躁和迷惘,轉身低頭行禮“見過陛下。”
視線中,是北齊皇宮光滑卻陳舊的地麵,還有皇帝暗紅色的衣擺。
皇帝笑了笑“朕早說過,私下裡,薑師不必多禮。這信可是裴先生他們送來的?”
雖然他這麼說,薑灩雲卻還是規規矩矩應答一番,又遲疑一下,不知道該不該將阿沐的事說出來。
皇帝察覺了她的猶豫。
“薑師,朕與薑師攜手多年,難道薑師還不信朕?”他放軟聲氣,“如果真有難題,朕也來幫薑師出出主意。”
每次他軟言好語,聽上去就像撒嬌。這總是令薑灩雲想起來,其實皇帝年紀不大,今年也才二十五歲,還沒過生辰。
她心一軟,就溫聲道“臣怎會不信陛下?阿沐她,是……”
她就大概將事情說了說。
皇帝聽完,也有些驚訝。他蹙眉片刻,俊秀白淨的麵容顯露沉思之色,才說“裴先生與薑大公子成婚十年,許是遇到了什麼不快。等他們二人回城,薑師親自問一問,若事情還有可以挽回的機會,朕便再與薑師一同想想辦法,可好?”
他有些期待地望著她,恍惚還是十年前那個瘦削卻溫和的少年。薑灩雲心想,其實他已經是極為溫和、極為體貼的皇帝了。
隻是……
她暗中晃了晃頭,擺脫那分起伏思緒,麵上客氣道“臣也想再確認一二,多謝陛下好意。”
皇帝卻又蹙了蹙眉,露出些許失望來,似乎終究沒有聽到期待的答案。
他微微搖頭,欲言又止,卻到底揮揮手“罷了,薑師再想想吧。早日回去歇息,朕瞧薑師近來都瘦了。”
薑灩雲再拜,恭敬退出。
她走出宮殿,走下白玉台階,又忍不住回過頭,仰望那靜默的、端莊的、尊貴的宮殿。恰逢最後一縷夕暉落在那青黑的瓦片上,有些淒豔,像鳳凰垂死時滴下的血。
可不是鳳凰的血麼?去年皇後崩逝,留下一個不滿三歲的太子,那哀哀殘陽,豈非正如幽魂啼血?
……她真是,都想到哪裡去了。
薑灩雲晃晃頭,擺脫了這個有些癡癡的幻象,歸家去了。
一月後,琅琊城迎來初夏。
薑灩雲也迎來了她期盼已久的親人。
她專程告了假,一早就去城門口守著,往路邊一座,就托腮望著外頭。隨行的人想豎起屏風、隔絕窺探,她就不大耐煩地擺擺手“來來往往的不是北齊官員、士族後代,就是北齊百姓,我身為官員,有何好避諱的?”
還當這是十年前,她上個街都得戴頂帷帽的時候?
“可……”侍從猶疑道。
薑灩雲冷道“退下。”
“……是。”
這點小小的不愉快,在她遙遙望見那駕特彆的馬車時,立即自行煙消雲散。
那必定就是阿沐的車駕。
畢竟,天下有幾個人會用一輛沒有馬或牛、自行前進、還要在車頂綁上一大堆“民間特產”的“馬車”?
要不是車駕乾淨,簡直像逃難似的。
薑灩雲忍不住噗嗤一笑,想起來以前阿沐來信抱怨,說哥哥真是挑挑剔剔、嬌嬌弱弱,非說動物臟,不肯用動物拉車,寧可耗費靈力、靈石,也不準動物挨近自己。有什麼法子?隻能想儘辦法哄他了,唉,誰讓她就這麼一個從小寵到大的哥哥?
當時薑灩雲就笑個不停,心想真不知誰是男、誰是女,卻又豔羨他們真是神仙眷侶。
笑著笑著,她的笑意卻又僵在臉上。
怎麼忘了,連這兩個如此恩愛、相伴多年的人,都已經和離了……
她歎了口氣,真心祈禱他們隻是暫時吵了架、說氣話,不是真的感情消磨、走向陌路。
不多時,那奇特的馬車就到了城門口。
守城的士兵想上前檢查,薑灩雲已經走上前,由隨侍攔住士兵們,自己則笑吟吟道“阿沐,你總算回來了!整整十年,你怎麼狠心就隻給我寄些信……”
突然,薑灩雲的話停在了喉嚨口。
笑意也再一次僵住了。
因為車簾掀開,露出的卻是一張淡漠如冰雪、疏遠似流雲的俊美麵容。
十年過去,薑月章卻像一點沒變,仍是一身雨過天青色的衣袍、一根木簪挽發……不,他還是變了,變得健康多了,像明珠被拭去塵埃,變得瑩潤飽滿、滿眼生輝。
“……大哥?”
薑灩雲晃了晃神,才接受了這個事實。她睜大眼,很有些期盼地去瞧那暗沉沉的車廂“阿沐呢,在裡頭?你們好了?”
她不說話還好,一提這事,薑月章陡然黑了臉。
他原本神色就冷淡,這會兒更是像沉沉雪天裡掀起一場暴風雪,眼角眉梢的淩厲之意快要化為片片刀光,將世界削個粉身碎骨。
“她沒跟我一起來。”
他聲音優雅冷淡,可薑灩雲怎麼聽,都覺得那是大哥咬牙切齒、一個個從牙縫裡擠出來的怨念之語。
顯然,薑月章心情壞極了。
薑灩雲暗歎一聲,剛剛那點星火似的盼望,也像被大雨兜頭澆滅,隻剩一點寂寥原來是真的和離了。
她不願戳大哥的傷心事,便勉強一笑“大哥,你是回你原先的彆府,還是回薑府?”
薑月章沉默了一會兒,麵上寒色有所減輕“我的彆府還留著?”
過去在琅琊城裡,他自己悄悄置辦了房產,畢竟他那時很有點“金屋藏嬌”的傻念頭,還一念就是許多年。
薑灩雲笑道“留著,總不能讓你們……讓你回來,沒個自在的落腳之處。”
薑月章點點頭。他望著這個同父異母的妹妹,露出一點淺淡的、客氣的笑意,聲音也溫和了一些“好,多謝五妹,這份情我記著。”
薑灩雲卻有些受寵若驚。若沒記錯,這是她人生中頭一次收到大哥的真誠道謝。
她一邊上了自己的車駕,走在前頭為薑公子開道,一邊又暗暗心想大哥在外漂泊十年,沒想到將性子磨得溫和多了……不,是漂泊的緣故,還是阿沐的緣故?
想到阿沐,薑灩雲又愁起來。
唉,她還是更想見阿沐。阿沐定然也傷心,說不定比大哥更傷心。他們和離了,一定也是大哥錯得更多……不,全都是大哥的錯,阿沐那麼好,怎麼可能有錯?
短短路途中,薑灩雲心思轉來轉去,很快就徹底下了審判。
因而,等他們來到薑公子當年的彆府時,薑灩雲已經板起了臉。作為朝堂上摸滾打爬的官員,她這麼一沉臉,還是很有些威嚴的。
“大哥……”
她正要質問、斥責一下這冷漠寡情、任性無理、惹了阿沐難過的壞人。
卻見薑公子負著雙手,淡定往府裡去了。
眼風都沒給她。
薑灩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