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結(卷六正文結束...)(1 / 2)

時間回到三個小時前。

裴沐是被敲門聲喚醒的。

她睡得迷迷糊糊, 已經忘了有薑月章這麼個人,醒來乍一感覺到身邊有個人體一動,把她嚇了一跳, 險些就要一拳揍過去。

幸好中途又自己想起來,硬生生收了攻勢。

攻勢收了, 可手已經揮出去了。

啪――燈開了。薑月章坐起來, 眯眼看著她, 又看看她停在半空的手,露出一種有點危險的表情。

“忘了?”他語氣微涼, 裹著一點不善, “想趕我?”

裴沐哧溜坐了起來,立即變拳為掌, 在他胸膛上輕輕一拍, 故作羞澀:“討厭, 人家就想拍拍你。”

薑月章:……

大師兄繃不住臉,抿出一點笑。他的神情無奈軟化, 又抬手揉了一下她的頭發:“劍意變化多, 變臉也很快……肉麻。”

裴沐立即收起嬌羞表情,嚴肅說:“那以後不鬨你了。”

大師兄已經站起了身,聞言背影一滯。

“……倒也不必。”他聲音有些含混, “隻給我看就好。”

她忍不住笑出聲,也跟著起身。看一眼時間, 淩晨三點半。

門開了。

縱然大師兄擋住了門,從傳來的氣息波動,裴沐也立即認出了來人。

她笑意一收, 快步上前,硬從薑月章旁邊擠了個頭出去:“鐘毓菀?”

來人就是鐘毓菀。

她一襲淺鵝黃的居家長裙, 披著一件素色的外套,長發鬆鬆紮起、耳畔幾縷碎發,煞白的小臉粉黛不施,更顯她寡淡的五官愈發沒滋沒味。

隻一雙黑黝黝的大眼睛,深深望著裴沐。

“裴師兄,”她說,“我要跟你談談。”

裴沐嗬嗬一笑:“我們沒什麼好談的。”

說著,她抽出右手、橫過薑月章,去拉門把手,想將鐘毓菀拒之門外,可鐘毓菀往前一撲,差點整個人趴在房門上――

卻又被無形劍氣彈出去,一屁股蹲兒坐在了地上。

她難堪地坐在地上,有些難以置信地盯著裴沐。

裴沐也瞪圓了眼睛:不是她!

大師兄?

她往旁邊一瞥,隻看見他目不斜視、側顏清寒挺秀,冷灰色的碎發被睡得毛茸茸的,無辜地襯托在他的臉邊。

她差點沒忍住噗嗤一笑。

裴沐就也不解釋,閒閒看著鐘毓菀自己爬起來,才說:“好了,這大半夜的,萬一被人看見我們拉拉扯扯,影響多不好――莫非你又要告我玷汙你?”

鐘毓菀的神情沉了下去。

她仿佛已經知道,平時攻無不克的楚楚風姿已然失效,現在無論再怎麼裝,那兩個人也不會為她所動。

她乾脆就不裝了。

一旦褪下那層可憐的外殼,她的神色就陡然冷硬下來。清湯寡水的麵容不再引人憐愛,反而顯出一絲陰沉和刻薄。

但要裴沐說,反而她這模樣更加順眼。

鐘毓菀壓根兒不看大師兄,黑眼睛直直對著裴沐:“我有事要和你說。”

她的語氣都變了,更頤指氣使、理所當然。

裴沐的回答是關門。

但在門徹底關上之前,鐘毓菀說的一句話阻止了她。

――“裴師兄,你不想知道你師父怎麼死的嗎?”

裴沐的動作猛然停下。

薑月章的神色也變了。他原本作壁上觀,清冷中帶點嘲弄,現在卻眼神一冷,一邊抬手按住裴沐,一邊對鐘毓菀道:“要說話可以,進來說。”

他蒼白修長的手掌恰恰覆在裴沐的手背上;鐘毓菀盯了一眼。

她眼裡有一種帶毒的火焰在跳動。

“我隻想跟裴師兄說話。況且,薑月章,不想看見你。”她對大師兄說,同時露出一個嘲諷的表情,“喜歡同性的男人?你真讓我惡心。”

哪怕是早半天,這句話都能在薑月章心中劈出驚雷、掀起驚濤駭浪。他將被重重慌亂和絕望的掙紮包裹,卻又強迫自己引而不發,隻以冰封雪凝般的沉默忍耐一切指責。

但現在,他給出的全部反應無非就是掀掀眼皮。

“哦。”他說。

裴沐咧咧嘴。看鐘毓菀一臉不可相信,要不是她剛剛提了師傅的事,她應該能笑出來。

她想了想,抽手拍拍大師兄,再將他往後輕輕一推,自己走出房間:“行,聊聊。你想去哪兒?出飛艇不行。”

鐘毓菀神色鬆緩一些,流露出一絲笑意。那伴隨了她十多年的可憐氣質又回來了;她柔柔一笑,仿佛還是當年溫柔無害又柔弱可憐的鐘師妹。

“我就知道裴師兄最好了。”她輕聲一句,又故意看了一眼薑月章。青年那壓著冷冷怒氣的模樣,令她更加得意快活。

她上來想挽裴沐,被推開了也不在意,隻笑說:“裴師兄去我的房間罷。”

裴沐盯她一眼,忽然也微微笑了:“好啊。”

她多年男裝示人,性格裡的懶散和痞氣培養了個十成十。此時忽地長臂一攬,將單薄的鐘師妹攬在臂彎裡,含笑的聲音拖得很長:“有人邀請我……何樂而不為?大師兄作證啊,這可是藏花書院的鐘師妹自己邀請我的。”

她聲音太大,好幾個房門裡都響起了O@的聲音,顯然是其他人想來察看情況。

鐘毓菀笑容一僵。

從來都是心裡有鬼的人更藏頭藏尾、畏畏縮縮;鐘毓菀表現得再神秘再有把握,也逃不過這一定律。

她顧不上許多,抓起裴沐的衣袖,匆匆忙忙就往房間的方向去了。

裴沐尚有閒心回頭,對門口佇立目送的大師兄揮揮手。他也隻穿了窄身的裡衣,雖還是一身雪白,卻顯得更加煙火日常;他肯定不大高興,忍耐著沒有追上來,卻又像是有點憂心忡忡。

她比劃了一個“二”,意思是二十分鐘她不回來,他就能來找她。

他略瞪了她一眼,這才點點頭。

自從裴沐劍法大成,多年以來,他們不知鬥法了多少次;每一回為了贏得最終勝利,兩人都要千方百計揣測、預判,恨不得將對方腦子裡的想法看得清清楚楚。

沒想到,原本是為了擊敗對手而培養出的習慣,現在陡然成了難言的默契。隻需要一個手勢,兩人就都能明白自己的意思。

裴沐感到了一種輕鬆,原本的鬱鬱立即散去不少。不過,她不經意地想,大師兄得知她的真實性彆後,反應實在太平淡了。

不愧是大師兄。

假如情況換一換,是他現在告訴她,他其實是個女扮男裝多年的女人,裴沐一定能驚掉下巴,很長一段時間都會糾結怎麼和他相處。

她很肯定地暗暗點頭:嗯,不愧是大師兄。

走廊這一頭,薑月章一直看她們轉彎消失,才暗自歎了口氣,回身關門。

他重新坐回床上,卻沒了睡意,隻好怔怔發了會兒呆。說是發呆,其實他自己都不大理得清自己在想什麼。

他努力想了一會兒,不知不覺,目光又往旁邊移動,一寸寸攀爬上了床上的薄被。

――他們剛才睡的是兩個枕頭,可用的卻是一床被子。

鬼使神差地,他倒下去,睡在阿沐的枕頭上。停了停,他又抱起被子,再翻個身,把臉埋進枕頭裡,深深呼吸了幾下。

“……阿沐的香氣。”

他自言自語,語氣還愣愣地:“阿沐是個女人。”

房間裡又安靜了一會兒。

“……阿沐也喜歡我。”

突然,燈光昏昏的小房間裡,響起了一陣被什麼東西悶住才能發出的氣音。兩張單人床上埋著的人形生物,則抱著被子、翻滾了一下,又繼續把臉埋在枕頭裡“吭哧吭哧”。

丟在地上的“三部曲係列”,正好攤在某一頁上。上麵有一句話:

――……戀愛期間,“崩人設”是正常現象,切勿慌張……

……

鐘毓菀匆匆忙忙地把裴沐拽到了自己的房間。

很不幸地,從裴沐那裡到她的房間,中途要經過張慶的房間。他下半夜裡醒了,出頭透個氣,門一開,就看鐘毓菀拉著裴沐,火急火燎地往房裡衝。

啪嗒――

張慶手裡裝藥的杯子掉在了地上。

一直堅信鐘毓菀是受害人、裴沐是可恨的色胚的劍修少年,驀地瞪大了眼,目瞪口呆看著這一幕。

“你們,怎麼,鐘……”

砰――!

鐘毓菀一把摔上了門。

她已經顧不上張慶了。

門一關,裴沐還沒開口,就見鐘毓菀轉過身。隻不過是這麼短短片刻裡,她眼裡已經積蓄了淚水。

噗通。

她居然跪下了。

“裴師兄,當年是我錯了!”

她哭了起來。哀求地、惶恐地、充滿了後悔的哭聲;她一邊哭,一邊去拉裴沐的衣服下擺。這是個很需要技巧的動作,要求是既不能哭得眼淚鼻涕一起流、太難看,而拉人的動作也要足夠輕柔,讓人既感覺到她的可憐可歎,又不會被過分糾纏的動作激發起防禦心和逆反心。

裴沐很正經地分析了一番這副情態。甚至於,她露出了一個笑。

雖然是一個讓人覺得頗為危險的笑。

她蹲下來,正好能平視鐘毓菀,還能用手指尖戲謔地拍一拍她的頭。

“哎喲,哭什麼?”裴沐咧出一口白牙,“鐘毓菀,要哭,等到明天真言水上陣的時候再哭,也不遲嘛。還能哭給其他人看看,叫人家好好同情你、為你開解,豈不美哉?”

鐘毓菀愈發哭得一對眼珠晶瑩紅潤,哀婉可憐:“裴師兄……我真的錯了。兩年前是我頭腦發昏,誣陷你……可也是你先拒絕的我呀!”

她愈發淒婉起來,抽抽搭搭地說:“裴師兄,你也體諒體諒我的難處!我那麼喜歡你,好不容易鼓起勇氣對你傾訴衷腸,可你卻,缺……”

“我一時氣不過,才這樣做的。”她掩麵啜泣幾聲,掛著淚珠的睫毛一顫,掩蓋住一次眼神的流轉,“況且……想來大師兄一定告訴過你,那天我的確、的確是被人……”

她又“嗚嗚”哭起來。

她在哭,裴沐在聽。

她一邊聽,還一邊用手拍鐘毓菀的頭。

這本來是個憐愛的、充滿安撫的動作,可她就這麼一下、一下地拍著,力道不輕不重,宛如拍一個沒有生命體征的皮球。

鐘毓菀被她的手拍得腦袋不住下點。她忍耐了一會兒,終於忍受不住,可憐巴巴地抬頭:“裴師兄,如果衝我撒氣能讓你好受一些,我,我願意忍。”

裴沐一挑眉:“願意忍?”

“隻要你告訴裴有魚,讓她明天放過我、彆問兩年前的事……我什麼都願意做!”鐘毓菀又哭了好多眼淚出來,“裴師兄,裴師兄……從小到大你最照顧我、最體諒我,你原諒過我那麼多次,這一次你也原諒我吧!”

裴沐又笑了,頗有些玩味地反問:“原諒你?”

鐘毓菀說了這麼多,可對方隻回短短幾個字。頭頂還被一下下拍著,宛如什麼鐵錘,一下下快要把她釘在地上、一直往下、直到打入地獄為止。

……壓力好大。

她雙手不期然緊緊握住了。

忽然,她用力一甩頭,使勁甩開了裴沐的手。

哀求還殘留在她臉上,可那雙黑黝黝的眼睛裡已經射出了怨恨的利光。她尖利地喊叫道:“裴沐,你要不要這樣――要不要這樣,一副全是我對不起你的樣子?你沒有對不起我嗎?啊?沒有嗎?”

她捂著胸口,開始大喘氣;激烈的情緒在她身體裡沸騰。她真實地怨恨著這個人,而且也真實地篤信著,是裴沐對不起她。

“你、你不知道我喜歡你嗎?”她的聲音因為憤怒而顫抖,“我一直都非常、非常憧憬你,向往你,愛慕你……你對我很好,很體貼,什麼都護著我……是你騙我在先!”

“你怎麼能是個女人?”

她像是被自己的聲音嚇了一跳,在原地頓了頓,眼睛睜得大大的,好像至今也還是為了這個事實而感到荒謬。

“……你怎麼能是個女人?”

這句話就哀婉下來了。一個字比一個字聲調更低、語氣更柔,最後落在哀戚的基調上。

“裴師兄,裴沐,你知道我有多心碎嗎?當我發現你衣裳口袋裡有不慎遺落的‘四季丹’……我就想明白了。”

原來如此。

裴沐恍然大悟。

四季丹是專門給女修用的丹藥。從十歲開始,一直到二十四歲,女修需要每月都服用一粒四季丹,來溫養身體。這種丹藥可以在保證身體健康的前提下,斷絕葵水、溫養靈力,彌補了女人先天的弱勢。等二十歲過後,身體發育成熟,四季丹也就不再需要。

裴沐十歲拜入書院,一直在師父的幫助下,偷偷地服用四季丹。後來師父去世,她就一個人想辦法;幸好那時候她已經是成熟的修士,能自己處理好一切事務。

她處理四季丹向來謹慎,怎麼可能“不慎遺落”,又碰巧被鐘毓菀發現?

裴沐不信,正好鐘毓菀的眼神也有些飄忽。

她突然明白了:“你居然偷我衣服?!”

鐘毓菀一下落淚,又像單純的小女孩發脾氣,又生氣又可憐:“我是想幫你洗衣服……我想給你個驚喜!要是知道你這樣讓我心碎,我也寧願自己沒有看到!”

她淚盈於睫。這情狀比一開始更加可憐;這是一種心碎後的可憐,更有層次。

裴沐一直喜歡看戲。書本上的,舞台上的。她敢肯定,把她人生裡看過的所有戲加一塊兒,沒有一個人能比得上鐘毓菀的演技。

有層次的、生動自然的、能爆發也能收回的演技――不去當演員太可惜了。

到現在,她已經能這麼冷靜乃至冷酷地點評鐘毓菀。無論是她的眼淚、哀求、還是怨恨,都再也無法打動她。

鐘毓菀還在哭:“裴師兄……不,師姐,我對你隻是因愛生恨。你原諒我吧,求求你了……”

她哭得是真的很可憐,讓人不由自主就心軟。

裴沐有些出神地想:最開始,她就是因此而格外可憐鐘毓菀一些。

她自己從小就是個很凶的人。或許是有個嚴厲的劍修母親的緣故,而她又從沒見過自己的父親,她早早養成了爭強好勝、絕不肯受氣的凶狠性格。

再加上,無論是兒時環境還是書院劍修氛圍,都不算太平和樂,裴沐更養成了衝在最前線的習慣,尤其對那些柔柔軟軟的靈修、法修師姐妹,她更有一種義不容辭的責任感。

在她心裡,藏花書院的男人大多缺乏共情、呆板無趣,還特彆自以為是、也不掂掂自己幾斤幾兩。女孩兒們就可愛多了;就算她們實力不夠,大多也很有自知之明,很知道如何最大程度發揮所長,又不給人添亂。

鐘毓菀是其中格外柔弱些的。她小時候說話細聲細氣,明明是長老的孫女,卻好像誰說話聲音大點都能把她嚇著。

裴沐也不是特彆喜歡她這樣性格的人,隻是鐘毓菀很會自來熟,又不吝於發揮自己的可憐之處;她巴巴地貼上來,裴沐也總不大好意思趕走她。

慢慢地,兩人關係也就愈發深厚。裴沐就是這樣的性格,哪怕一開始不大喜歡對方,可一旦將人當成了朋友,她就願意一門心思對人好。

那一天……兩年前,她二十四歲,也是服用四季丹的最後一年。她沒有意識到鐘毓菀發現了她的性彆,隻知道那天她匆匆來找她,紅著眼睛說喜歡她、想永遠跟她在一起,讓裴沐娶她。

裴沐當然拒絕了。

接著,就發生了誣告的事。

事情都連起來了。

因愛生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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