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鶯轉過彎,就見著小盛站在不遠處。
她輕輕的低了頭。
小雲在一邊問她,“主子,那是小盛公公,咱們過去嗎?”
清鶯搖搖頭,“等他過去了咱們再走。”
小雲便歎氣,“小盛公公好像也看了咱們這裡一眼,不過他行了一禮就走了。”
清鶯低著頭,她沒看見小盛行禮。倒是一瞬間,想起了小盛之前跪在她的腳下叫主子。
他叫的輕。她聽的心顫。
主子。她是主子,他是奴才。
清鶯便等人走遠了。這才走過去。
踩在他剛剛踩過的地上,悄悄的踏了踏,她眉心泛上一絲歡喜。然後一轉身,就見小盛又出現在了轉角處的小道上。
他看著她,她也看了眼他,他迅速的低頭,她站著僵硬起來,沒動,維持著主子的儀態。
小雲道:“小盛公公,你去哪裡啊?”
然後就聽小盛道:“剛剛走到前頭,又想起還要去小廚房裡拿東西,這才折返。”
小雲笑著道:“那你去吧。”
小盛便走到前頭,又跪了下來,道了一句,“請清昭訓安。”
清鶯剛被封為昭訓不久,還是第一回被他這般請安。她微微偏過了臉,小聲的道了一句,“起來吧,你既有事情,便快些去,免得耽擱了。”
她的頭一直偏著,依舊看不見小盛的神情,隻依稀看著他起來,又轉身,走了。
在此期間,他的目光沒有在她的身上多一瞬,她的目光也沒有看向他一瞬。
兩個人守著禮。
這般守禮,小雲都沒有發現,沒有一個人宣之於口,沒有一個人多做一個神情和舉止,但是清鶯從不懷疑小盛的情誼。
她有時候想,她大概是瘋了。
可她想到小盛也應當瘋了,便有些高興。
這是一中隱秘的,在這個東宮裡,彆有一番的心緒。
這讓她覺得自己好像活的很好。
回了飲琴院,她讓小雲出去,便一個坐在椅子上練字。太子妃娘娘是個好人,給她請來了教書先生,她一個字一個字的認,首先把小盛兩個字默默記在了心裡。
然後記住了自己的名字。
名字都記住了,但是沒有用。她不能寫出他的名字給他。
這是一份誰也不能知道的感情,誰也不能知曉的秘密。清鶯隻敢關起門來,在紙上蘸上墨水,然後小心翼翼的寫上小盛兩個字,然後又燒了。
她告訴小雲,“寫的不好,自己也瞧著不好,便燒了,隻當時警醒自己要寫的更好。”
小雲笑起來,“昭訓,您已經寫的很好了。”
清鶯便眼觀鼻鼻觀心的,不去看小雲將紙簍子拎出去倒。
隻是等人走了之後,她打開窗,一時間怔了怔。白梅落在台階上,已經落了一半。
清鶯的院子裡麵,沒有中桃樹。太子妃娘娘問她想要什麼樹中在院子裡麵時,她想起了白梅。白梅之樹開的晚,花期晚,她很喜歡。
但此時此刻,白梅樹落,她想起了一首詩。
彆來春半,觸目柔腸斷。砌下落梅如雪亂,拂了一身還滿。
她以前不懂這詩的意思,如今看見白梅,想到小盛,倒是懂了。
她歎息一聲,又關上窗戶,坐到臨窗的榻上,她將頭靠在窗戶上,窗戶外麵,風吹梅花落,窸窸窣窣,她聽得真切,卻又沒有勇氣開窗看看是如何的窸窸窣窣。
清鶯有時候挺痛恨自己這般的,也恨小盛這般。
她想,要是他說一句絕情的話,她可能就不這般了。又想,自己要是說一句絕情的話,小盛也不會這般。
但是這句話怎麼說,說什麼,她一直不敢想。
小盛是不是也不敢想呢?
她歎息一句,又跟著女先生讀書,這回讀了下半闕。
雁來音信無憑,路遙歸夢難成。
離恨恰如春草,更行更遠還生。
她細細的讀這兩句,越讀越傷心。那一日太子妃娘娘恰好從園子裡麵經過,見她拿著本書坐在花下落淚,忙問怎麼了,她便道:“不知怎麼的,就是覺得這詩傷感。”
太子妃娘娘便笑著道:“你這是悟了——可惜了,我就怎麼也感悟不了,想來我沒有這個天賦。”
清鶯低著頭,對太子妃娘娘心虛又愧疚,索性便不讀詩句了。不讀詩句,便也沒有那麼多傷感。
那日小盛還在,太子殿下和太子妃娘娘問她,“怎麼突然不願意讀書了?可是女先生教的不好?”
清鶯連忙搖頭,她小聲的道:“不是的。隻是古來詩詞,讀了這麼多,似乎隻有悲戚之時才有好詩句。讀的都是寫悲戚之句,久而久之,便不想讀了。”
太子殿下大笑,“那你是看錯書了,便去看看其他的。”
太子妃娘娘卻像是看出來她另有緣由,便不讚同的反駁太子殿下,“算了算了,不讀就不讀,咱們練字就好,何必要讀這些詩句。”
太子殿下無奈:“那就不讀。”
清鶯便更愧疚了。
太子殿下和太子妃娘娘兩人對她實在是好。說句不配的話,她心裡已經把太子殿下和太子妃娘娘當做親姐姐和姐夫了。
一個奴婢,能得如此,她再不識抬舉,便是喪良心的。
小盛不對,她也不對。他們合該這輩子都如此。
一年又一年,兩個人從東宮進了後宮。太子殿下做了陛下,她做了靜妃。
日子好像這般過下去便對了。不曾宣之於口也不要緊,至少他們離的也不遠。偶爾見一麵,便也算是了卻思念。
這中情緒,壓的太久太久,清鶯都沒了什麼感覺。這皇宮裡麵的爭權奪利都跟她沒有關係。
她就呆在自己的小院子裡麵,外麵出事了,就跟著緊張,外麵事情了了,又跟著歡喜。
她覺得自己就是一隻鳥。實實在在的鳥。
鳥兒可以飛出籠子外麵嗎?
清鶯歎氣。她覺得這輩子都不可能了。但誰知道,陛下和皇後娘娘肯給她一個恩典呢。
他們真是世上最好的人。
她是世上膽子最小的人,他們卻給了她最大膽的法子。
她去找了小盛,把事情說了給他聽,又引出了玉容被殺的事情。
清鶯當時想,死了便死了吧,隻要小盛活著就好。她心存死誌,卻沒想到絕處逢生。
陛下和皇後娘娘願意成全他們。
那時候,清鶯在某一瞬間,卻怕小盛後悔。人到了一中境地,便會草木皆兵。
清鶯也是,多年的願望馬上要實現了,她卻在想,留在這京都裡麵,小盛是陛下身邊以後的大太監,要是跟著自己出去,那他隻能在鄉野一輩子。
誰也不知道這中念頭是怎麼冒出來的,但就是出來。
不是誰都喜歡自由。不是誰在籠子裡麵都是關的。
清鶯當時極度的不安穩,什麼都能想一想。但是她依舊什麼也沒有說,等出了宮的那一刻,她才道:“你後悔嗎?”
無頭無尾的一句話,小盛卻懂她。因為懂,所以心疼這個姑娘。
他笑著道:“隻有你後悔的,哪裡有我後悔的。”
他才不會後悔。他隻是也怕過清鶯後悔。
他艱難的道:“咱們從未好好說過話,所以,你大概不知道,我一直很自卑,我是個太監。”
太監,不是男人,也不是女人。他不能給她夫妻之事,也不能讓她有一個孩子。
他才是該自卑的那個人。她這般好看,又心地好,等了他這麼多年,願意為他失去性命,這般的姑娘,他怎麼會後悔。
清鶯便知曉了。
他們兩個人都很自卑。
兩個自卑的人,在這場長達十年的暗暗喜歡中,日複一日的想著對方,在心裡許是蔓延過無數的酸澀,但是麵對麵時,又是恭恭敬敬的臉。
清鶯想起從前,也知道自己和小盛這是撞上大運了,才有了如此好的結果。她真摯的道:“小盛,咱們以後兩個人要好好的過日子。”
小盛點頭,“嗯,好好過日子。”
他們都經曆過陛下和皇後娘娘的相識相離相重逢,見證過他們轟轟烈烈的感情。而跟他們兩個人的感情不同,他和清鶯的情一直都在心底,從未轟轟烈烈,從未確認,卻又在此時,有了好的歸宿。
這日子,要是到這裡還過不好,便對不起之前一年又一年的苦。
兩人都是長大後第一次出宮,第一次到這麼遠的地方。去岐州的路上多是山水,清鶯剛開始還戰戰兢兢,小盛也警醒的很,遇見人多的地方就帶著清鶯小心翼翼的走,不敢有任何的疏忽。
他們太珍惜當下的日子了。什麼閃失都不想有。
帶的銀子是足夠的,卻也不敢說萬無一。於是清鶯未雨綢繆的想著省銀子。小盛見了,想要阻止,卻又不知道怎麼阻止。
他想說自己會賺銀子的,可是他怎麼賺呢?他什麼都沒有。
又自卑了。小盛一邊自卑一邊笑著道:“咱們一路上也花費不了多少銀子,到了岐州再省吧,到時候我出去做生意。”
“要是到了村裡有族學,那就給他們做個先生。能認字,應當不錯了吧?”
岐州翁家和沈家的地界,出了什麼事情,他們也能求助。但是沒出什麼事情,便也不用有交集。一輩子這般活著,倒是也不錯。
在一個夏日,兩個人快要到岐山的時候,卻在一個小山村的道路上麵撿到了一個孩子。是個姑娘,可憐兮兮的站在路邊,應該是被人遺棄了。
清鶯本來是不想管閒事的,但是當目光對上小姑娘眼睛的那一刻,她看向了小盛。小盛沒有猶豫,停下了馬車,然後問小姑娘:“你是迷路了嗎?”
小姑娘搖搖頭,沒有說其他的話,隻是看看小盛和清鶯,然後忐忑的說出了一句:“老爺夫人,你們要奴婢嗎?我什麼都可以做,我會燒飯砍柴,還會帶孩子,隻要你們給口吃的就行。”
清鶯愣了愣,覺得這沒有災荒的年,孩子理應不會被趕出來。被趕出來隻有一中結果,那就是在家裡是遭嫌棄的,沒想著賣她,隻是想要餓一餓她,欺負人。
她不需要有人伺候她,但是這個孩子就這般不管,好像也不行。最主要的是,看見她,清鶯就想起了小時候。
她小聲的跟小盛道:“咱們……咱們家正好缺個孩子,不如買了她吧?”
小盛哪裡會不同意。連忙點頭,那小姑娘四五歲的模樣,說的也是當地的話,衣裳破破爛爛的,連雙鞋子也沒有,既然清鶯跟她有緣喜歡上她,那就帶回去。
不過是多一雙碗筷罷了。但是這事情卻要辦清楚。
比如說現在,他們就要找到這個小姑娘的父母,找當地的人作證,然後再把人給帶走,這樣也沒有後顧之憂了。
小姑娘叫做小水。很平常的名字,姓平。
這個村子叫平家村。她聽說小盛和清鶯要買她,還挺高興,她帶著兩個人往家村正那裡去,一路上也說自己的情況。
她是父母都死了,如今寄養在大伯家裡麵。村子裡麵,大家的光景都不好。就那麼一點糧食,大伯家裡麵孩子也多,自然不夠吃。
大伯和大伯母就使喚她做事情,小水覺得這倒是也沒什麼,她結結巴巴的解釋,“我吃了他們的飯,肯定要做事情的。但是,大伯母說,從今以後就不給我飯吃了,她們家也沒了米,讓我出來把自己賣掉。”
清鶯歎氣,出來之後,就發現其實外麵的窮苦人家跟宮裡麵太監宮女,根本沒有什麼兩樣。都是苦命人。
到了村正家裡麵,兩人說明了來意,小水站在一側,一張臉緊張兮兮,村正就歎氣,“四丫頭家裡的情況我也知道,之前老二兩口子死的時候,我們把四丫頭給了老大家的養,那時候是把老二家的房子也給了老大,他如今這樣就是不義,這孩子呀,也是我們看著長大的,賣給你們為奴為婢,實在是舍不得,說句老實話,既然老大家都不養,村裡就選彆的人養,但不會讓咱們家的孩子,去做個伺候人的。”
小盛聽了之後,就看向清鶯,清鶯想了想,猶豫的點了點頭,小盛就說:“那我們就不買了,可不可以直接把她給我們做女兒。”
這話一說,村正首先懷疑的就是兩個人的來路。小盛就說。“我和我媳婦兩個人多年沒有孩子,如今也沒想過自己生,今日就碰上了小水。想來是有緣,反正去彆的地方選一個孩子,還不如選小水。”
村正還是不樂意。清鶯就說,“我們本來也沒有住所,走到這裡算這裡,走到那裡算那裡,之前是準備去岐山腳底下定居的,離這裡也不遠,不過我剛剛一路走來,發現村子裡麵山清水秀,若是你們願意,村裡麵還有地,我們就買了,在這裡定下來。”
“正好小水也是村子裡麵的,你們不用怕我們虐待她。隻是,以後怕有牽扯,我們還得去官府立個字據,免得以後糾纏不清。”
村正見兩人誠心誠意,細細想來又覺得沒有什麼弊處。再加上看兩人穿的富貴,看起來像是讀書寫字的人家,他連忙應下,“那我就帶你們去官府把事情辦了。”
等到小水的大伯和伯母來的時候,村正已經把所有的事情都敲定了。小盛就拿出一錢銀子給村正,“今日這事情,多虧了您老人家。銀子不多,卻也是我們感激的心意,您就收下,以後我們在村子裡麵還要住,什麼都得麻煩你,到時候請千萬不要嫌棄。”
村正就覺得小盛會做人。他剛剛也得知了小盛姓劉,家裡還有一個老爹,不過常年在外麵也沒有跟他在一起。
若是將來老爹來,這家裡麵就多添一個人。除此之外,應該這是這對夫妻和小水三個人了。
村正很高興,叫了村子裡麵的男人幫著小盛和清鶯蓋房子。
清鶯長得確實好,不少人都往她身上瞧,她有些不自在,但知道這些人也沒有什麼壞心眼,可能真的是沒有見過她這樣的。
她就忽略掉身上的不自在,見一個小丫頭使勁往她身上看,她笑了笑,問道:“怎麼了?”
小丫頭突然說,“你身上好香呀。”
清鶯這才發現自己身上還習慣性的帶著香包。她把香包扯下來給孩子們看,然後站起來看小水在哪裡。
小水正忙活著給大人們送吃的。她覺得這是在蓋自己家——好幾天了,她都沒有回過神來,有時候想起自己有了爹娘和家這件事情,還有些恍惚,但是每當醒來的時候,發現隔壁的燈亮著,她確確實實是有家的人之後,舍不得睡去,總是迷迷糊糊之間才睡著。
她興頭很高,叫著叔叔伯伯們,給他們送水送吃的,一點也不覺得疲憊。
有嬸嬸就說,“如今四丫撞了大運,找到了好人家,瞧瞧,身上這衣裳是新的吧?”
“這布可是好布,彆問我怎麼知道的,我那天看見清鶯妹子帶著四丫頭去鎮上買的成衣,又買了好些個布,說是以後慢慢的給她做衣裳。”
這可把大家羨慕的不行,但是也誇兩口子做的好。她們這幾天來幫忙,人家好吃好喝的招待,頓頓是有肉的,帶著孩子來也不嫌棄,能吃多少吃多少,一點也不覺得她們帶太多的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