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如宋許意所料, 趙清瑜第一時間看到了宋許意發過去的信息。
心中有很多話想說，但是趙清瑜強行遏製住了複雜的心情，直到第二天才給宋許意回複了幾個字“我知道了, 謝謝你。”
恰好助理將包裹送了進來，一看到來自某個高校的寄件人的名字, 便自覺地將包裹遞給了趙清瑜, 然而趙清瑜卻沒有如同往日那樣接過包裹。
趙清瑜低垂著頭看著手機, 燈光在她漂亮的臉上投下淺淺的陰影，明明麵無表情，助理卻覺得趙清瑜似乎……十分難過。
助理心中有些不解：明明已經緊趕慢趕拍完戲回來了市裡，一聽到宋小姐給她寄了東西, 第一時間打電話讓劇組用最快的快遞將包裹轉寄過來，然而到了麵前, 她卻看起來並不著急了……
“清瑜姐？”助理遲疑地喊了趙清瑜一聲。
“辛苦你了。”趙清瑜如夢初醒, 似是漫不經心一般指了病房裡的一個角落，又一次看向了手機：“你把包裹放那裡吧！”
“你也不要太累了, ”助理放好包裹, 躊躇著開口：“若是阿姨清醒著, 肯定不會希望看到你這麼難過。”
“謝謝你。”趙清瑜抬眸望向助理，彎了彎唇露出了一個笑：“這幾天你陪著我也辛苦，你先回去休息, 過兩天再來……”
“你放心, 我沒事, ”見到助理欲言又止的模樣, 趙清瑜搖了搖頭：“我很早以前就知道會有這麼一天，這兩天我想自己單獨和媽媽待著……”
“那你也吃點東西，你已經幾天沒吃飯了。”
趙清瑜都這麼說了, 助理自然不好意思再逗留，給趙清瑜點了個外賣，之後才離開了病房。
趙清瑜並沒有注意到，助理離開的時候，咬著唇若有所思地看了牆角的包裹好幾眼。
助理一走，整個病房立即安靜了下來。
趙清瑜看了一眼戴上了呼吸機的母親，拉了拉被子，坐在母親的旁邊重新看起了手機。
手機上，幾個人正在跟她彙報最近的工作進度：
一切都如同她預料之中的那般發展：她培養的人有好幾個都被宋俊的公司招徠了進去，已經散布在了宋俊公司的各個部門，其中有兩個人頗得宋俊信任。
看到這樣的進展，趙清瑜原本以為自己會很開心的，然而不知道為什麼，趙清瑜發現自己根本笑不出來，心中更多的是疲累：
或許是因為最近幾天醫院已經給她發了好幾封病危的通知、說母親撐不過這個冬天；也或許是最近天氣太過悶熱，更或許，是這嘈雜的世界讓人厭倦……
無論如何，趙清瑜都不想承認自己在後悔。
她已經踏上了朝著宋俊報複的道路，等到自己目的達成的那一天，宋許意就會徹底知道自己是個多麼卑劣的人：有著最卑微的出身、最狠毒肮臟的心腸……
到了那時候，宋許意肯定會後悔和自己成為朋友，甚至會後悔救了自己。
與其讓宋許意那時候再來鄙夷自己，倒不如趁著現在還比較體麵的時候逐漸疏遠，保留自己最後一點可憐可鄙的自尊……
趙清瑜覺得自己已經做好了麵對這一切的準備。
可是，為什麼會這麼難過呢？
難過得像是心臟被什麼緊緊攥緊，不敢聽到宋許意的名字，害怕看到一切和她有關的訊息，一想到她，仿佛一下子失去了全部氧氣，忽然就心痛得喘不過氣來——
趙清瑜最後還是打開了宋許意送過來的包裹。
包裹裡有一些肉乾果脯，還有幾個繡著各色吉祥圖案的香囊：香囊是現成的，香囊裡麵的藥材卻是宋許意特意為趙清瑜定製的。
趙清瑜抱著香囊，小心翼翼地將全部香囊掛在了母親的床頭，最後終是忍不住，抱住昏迷的母親的手，輕輕地啜泣出聲。
“媽媽，我好難過啊！”
這應該是宋許意最後送給自己的禮物了吧？
趙清瑜這一生中最重要的人和事，此時都在這張小小的病床之上。
身家上億，擁有無數的鮮花和掌聲，她看似什麼都有了，然而她最想要的，最終卻一樣也留不住……
*
在趙清瑜悄悄拉開一張大網等著宋俊入網的同時，宋俊也在調查趙清瑜的身世，然而除了查到自己的母親一直和趙清瑜保持著聯係之外，其餘什麼也沒有查到。
而在這個過程中，伴隨著一場中風，宋俊的奶奶徹底癱瘓，然而即便在病床上的時候她還在不停地留著口水喃喃：“對不起，求求你放過我……”
醫生說奶奶已經活不了多久了。
宋俊大抵猜到了奶奶是做了虧心事所以才這麼驚懼，他不想奶奶懷著悔疚去往另一個世界，索性決定直接去找趙清瑜問個清楚。
然而等到宋俊去找圈子裡的人打聽，得到的卻是趙清瑜最近拍戲受了傷、正在秘密調養的消息。
現階段，誰也不知道趙清瑜目前在哪裡。
宋俊發動了所有的人脈，得到的都是“對不起，趙小姐目前不想見任何人”的回複。
事情一時間似乎落入了僵局。
但宋俊知道還有另一個人了解這一切的始末。
宋俊擰緊了眉，遲疑了很久，最後還是開車去了某個地方。
“媽。”
宋俊看著眼前熟悉又陌生的穿旗袍的女人，心情複雜地開口。他已經很長時間沒見過母親，仔細看起來，才發現母親身上也染上了歲月的痕跡，眼角已經出現了層層褶皺。
“奶奶和趙清瑜之間，究竟是怎麼回事？”
女人並沒有和往常一樣直接略過他，她站定下來，捏緊手上的佛珠珠串，目光複雜地看了宋俊一眼：“你也是時候知道一切了。”
在女人口中，宋俊知道了一個故事。
關於女人年少時是怎麼戀慕他的父親、在他奶奶的慫恿下如何不知羞恥地借著醉酒和父親春風一度有了他，她家境優渥，覺得父親不喜歡她也無所謂，本想獨自帶著孩子長大，結果在宋俊三歲的時候，父親卻接他們母子回了宋家，兩家辦了宴席領了證。
然而也是結婚後，女人才發現她愛的那個男人隻是她臆想出來的一個幻影：真實的那個男人，懦弱自私又自詡情深——他念念不忘另一個女人。
懷著不忿的心情，她調查了另一個女人，調查出來的結果卻讓她無比心驚：
那個叫趙芳女人未婚先孕，帶著一個孩子，前程儘毀，過得無比艱辛。
宋俊的奶奶嫌棄趙芳父母雙亡出身貧寒、很可能患有安眠症活不過三十歲，以死相逼讓宋俊的父親將趙芳趕出了家門然後接回了宋俊母子。他們倆誰也不知道，趙芳被趕出去的時候已經有了兩個月身孕。
“你的奶奶當時做了惡事，這是她的報應！”
“而我也有報應。你小時候那麼喜愛你的父親，我害怕你父親知道趙芳有了孩子之後顧念舊情將他們接回來威脅到你，在你父親偷偷調查他們母子的時候，我抹去了趙芳母子的蹤跡，讓你的父親和奶奶以為趙芳早就死了……”
“我之後心灰意冷，再無法麵對你奶奶和父親，也逐漸恨上了你。我想我那時候大概是生了病，總想著如果不是你，我不會再次陷入宋家這個泥淖，變成這樣麵目全非的模樣去禍害另一個女人，甚至產生了要掐死你的念頭……”
“我怕最後真的傷害到你，所以自己搬了出去。直到你父親彌留的時候念叨著趙芳的名字，我想著或許趙芳活過了三十歲能讓他們見最後一麵，所以才再次去尋找趙芳母女的蹤跡……”
“趙芳這樣年輕貌美的女人流落底層，什麼人都想著欺負她們娘倆，趙芳又犟，始終保持著原則，當時我第一次找到趙芳母子的時候她們過得很不好，我順手拉了她們一把，暗地裡給趙芳安排了一份工作，想著趙芳能靠工作養活她和她的女兒，之後便不再關注她們……”
“然而等到我再去找她，才發現她已經瘋了。這個可憐的女人熬過了三十歲，想回去找你父親帶著女兒認祖歸宗，卻發現你父親已經有了妻子甚至還有了兒子……”
“趙芳瘋了自然無法再工作，我去的時候，她的女兒小小年紀餓得瘦骨嶙峋正在垃圾堆裡翻找吃的，到處撿瓶子湊學費，為了一塊肉骨頭被狗追咬……”
“我那時候才明白自己做了什麼孽，”女人淌下了眼淚：“我送趙芳去了最好的療養機構，送那孩子上學，資助她創業，看著她越來越優秀耀眼，但卻從不敢出現在她們麵前……”
“我們有什麼資格出現在她們麵前呢？”
女人苦笑著望向宋俊：“我，你父親，你奶奶，甚至於你，我們每個人都算是將趙芳逼瘋的劊子手……”
“我們所有人，都不配得到原諒……”
*
宋俊已經不知道他是怎麼回到家裡的了，真相比他想象之中更要荒誕：原來趙清瑜是他同父異母的妹妹。
奶奶畏懼趙清瑜，是因為趙清瑜像她媽媽趙芳吧？奶奶以為趙芳被趕出去之後死了，覺得趙清瑜是趙芳的鬼魂回來報複……
宋俊知道奶奶不是好人，然而世上誰都有資格譴責奶奶，受儘奶奶疼愛照料的宋俊卻不能。
自己怎麼有臉請趙清瑜過來呢？就像他母親說的，他們誰也沒有顏麵站到趙清瑜母女麵前祈求原諒……
宋俊喝了個酩酊大醉，抱住孫婉流著淚不住承諾：“婉婉，一切都會在我們這一代結束。我絕對不會辜負你，無論你是貧寒還是富有，我們都會在一起……”
宋俊在孫婉麵前一向是氣宇軒昂、萬事遊刃有餘的樣子，何曾露出過這般軟弱的模樣？
孫婉先前被趙清瑜的話說動，確實對宋俊的隱瞞生出了一些不滿，然而此時對宋俊的心疼壓倒了所有抵觸的情緒。她安撫著宋俊睡下，想起下午偷偷在宋俊書房看到的那一堆讚助資料，想起宋俊最近忙前忙後到處在尋找趙清瑜趙清瑜卻避不見麵……
孫婉忍不住撥通了那一通曾經撥打過一次的電話，然而並沒有人接聽。
她心中焦急，索性又發了一條短信過去：“趙清瑜，我已經知道了宋俊媽媽這些年資助你的事情。我不知道你想做什麼，但無論怎樣，就算是看在宋俊媽媽的份上，你都應該出來將話說清楚，不該避著宋俊……”
半小時後，趙清瑜的電話打了過來。
電話裡趙清瑜的聲音無比隱忍，似乎在壓抑著什麼激烈的情緒。
“你是說，這些年資助我的……是宋俊的母親？”
*
宋許意並不知道這些事情。
幾天之後，她傍晚放學的時候接到一個女人的電話。
“您好，請問是宋小姐嗎？我是趙清瑜小姐的助理，我經常替她寄送禮物給您，所以有您的電話。”
“對不起冒昧打擾了您，”電話裡助理的聲音有些焦急：“趙清瑜小姐現在的情況有點不好……”
依據助理的說辭，趙清瑜前幾天打了個電話之後就很不對勁，整個人的精神看起來無比恍惚，原本滴酒不沾的人居然喝起了酒，再加上她的母親又一次被下了病危通知單，助理擔心趙清瑜會想不開……
助理跟在趙清瑜身邊這麼多年，雖然趙清瑜為人謙和看似有很多朋友，但助理看得很清楚：趙清瑜除了宋許意之外從來沒有主動去聯係過彆人，談及到宋許意的時候，趙清瑜整個人臉上有和往日不同的柔和的光。
所以助理才第一時間想要聯係宋許意。
……
聽完助理的講述，宋許意當下整個人驚呆了。
趙清瑜許久沒有聯係自己，宋許意還以為趙清瑜在糾結報不報仇的事情，不想乾擾趙清瑜的決定，宋許意體貼地給趙清瑜留出了時間思考這個問題，卻沒想到原來趙清瑜的媽媽已經病危……
趙清瑜這段時間該有多難過啊！
自己先入為主，認定了趙清瑜是實力強大、無堅不摧的反派，卻忘記了：趙清瑜也是一個活生生的，會流淚會難過的人……
宋許意無比懊惱於自己這段時間對趙清瑜的忽視，當即跟學校請了幾天假，匆匆趕往了助理所說的醫院地址。
“清瑜姐的媽媽又進了急救室，這一次很可能……”
宋許意趕到醫院的時候已經到了晚上，助理在醫院外接了宋許意，一臉難過地引著宋許意到了急救室外。
急救室門外亮著紅色的指示燈看起來無比刺眼，宋許意在外頭的長椅上看到了低垂著頭的趙清瑜。
宋許意說不清此時的感覺，隻覺得心中忽然一陣刺痛:
她心中的趙清瑜一向是驕傲、強大的，即便是在山洞裡陷入危險的時候她的身上仍然有一種精神勁，讓人覺得似乎什麼都不能打倒她……
然而眼前雙目無神的趙清瑜……讓人感覺已經失去了脊梁。
宋許意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但是她能感覺到：此刻的趙清瑜……真的很難過。
“清瑜……”
宋許意發現自己的喉嚨忽然有些乾啞，她怔怔地向前，想要給趙清瑜一個擁抱，猛的身後一陣響動，綠燈亮起，醫生推開門，歎了口氣，朝著趙清瑜搖了搖頭：“對不起，我們儘力了。”
“趙芳女士已經清醒過來了，她還有一些話要交代……”
趙清瑜立即站了起來。
她的臉色幾近蒼白，因為站立得太急，站起的那一刹站立不穩甚至踉蹌了一下，跌跌撞撞地跑進了手術室……
宋許意連忙跟在了趙清瑜的身後。
病床上形銷骨立的女人眼睛裡褪去了渾濁的光，看著雙眼含淚的趙清瑜露出了久違的微笑：“清瑜彆哭，哭起來就不漂亮了……”
“是媽媽對不起你，”女人輕輕歎了口氣：“都怪媽媽，讓你這些年過得這麼辛苦。”
“媽媽一直想給你最快樂的生活，到頭來最拖累你的反而是我，其實媽媽一直想告訴你，在媽媽的心中，最重要的是你……”
“不要再去恨了！我們這一輩人的事情不該再把你牽扯進來，我家清瑜這麼漂亮優秀，值得更好的人生，”女人吃力地握緊趙清瑜的手：“清瑜，答應媽媽，好嗎？”
趙清瑜緊咬著下唇，牙齒深深地咬進唇瓣，然而身體的疼痛比不上心中疼痛之萬一……
看著女人眼中的希冀，趙清瑜閉上了眼。
滾燙的淚珠從眼角滑下，最終……
趙清瑜點了點頭。
女人彎唇笑了起來，眼中卻滿是苦澀：她不放心自己倔強的女兒，然而一切都來不及了……
能為清瑜做點什麼呢？
女人的目光又看向一旁擔憂地看著這一切的宋許意，想起在自己瘋癲的日子裡女兒對自己傾訴過的對於這個女孩子的傾慕，心中忽然湧起強烈的希望……
如果是她的話，應該能做到吧？
“你是許意吧？”她笑著朝著宋許意伸出了手：“真是的，清瑜還沒哭，你怎麼哭得這麼可憐？”
“你是一個好女孩，比我想象中的更加可愛，”女人將宋許意的手覆在趙清瑜的手上，趙清瑜垂下眼，身體顫動了一下似乎想要抽出手，宋許意卻眼疾手快地握緊了她的手……
“謝謝你！”女人看著這一切，唇角的笑意越深，聲音逐漸變低，緩緩閉上了眼……
“我家清瑜，就拜托你啦！”
……
*
趙清瑜早就為趙芳安排好了墓地，趙芳孑然一身，在這個城市並不認識什麼人，前來吊唁的人寥寥無幾。
趙芳的屍骨隻停靈了兩天，之後便即將火化下葬。
第二天晚上，出乎意料又在意料之中的，趙清瑜看到了一個穿著旗袍的女人和一身黑西裝的宋俊還有孫婉。
那三人並沒有進來靈堂，隻是遠遠地朝著靈堂鞠了幾躬。
趙清瑜看了那三人一眼，眼神淡漠地收回了視線。
在知道宋俊的母親就是資助自己的柳姨的時候，滿心複仇的執念就像是烈焰上突然被澆了一盆冷水，心中還燃燒著不甘，卻已經變成了烈火燒過之後的餘燼，刺痛又滿目瘡痍。
真是荒誕又糟糕的人間。
突然對什麼都提不起興趣，心中就像是瞬間破了一個洞，無比疲累，空蕩蕩的隻剩冷風回蕩。
趙清瑜看著母親的骨灰緩緩葬入墓地。
落棺，立碑……
她跪坐在墓碑之前，抬眼看著頭頂流瀉而下的刺目陽光。
真是讓人討厭的太陽啊！
為什麼曾經給過溫暖的人，最後都會變成麵目全非的模樣呢?
母親是這樣，柳姨也是這樣。
“我是個沒爹的野孩子，爹是個渣男，母親是個瘋子，為了活著我從小就開始用儘手段，自私自利，毫無底線……”
“我手段殘酷，長大後一心想著複仇，甚至到了現在，我還恨不得宋家老太太去死……”
“我卑鄙下作，用儘詭計，滿心想著要陷害宋俊的公司，向宋俊報複……”
宋許意是趙清瑜生命中最後一道光了。
但如果陽光帶來的溫暖之後意味著無儘的寒冬，那麼……
趙清瑜選擇親手將這道光熄滅。
心中陣陣刺痛，但趙清瑜還是將話全部說出了口。
“你該走了，”趙清瑜聽到自己輕聲開口：“以後，你就當我是陌生人……”
最真實不堪、毫無可取之處的自己已經暴露在了宋許意麵前，她肯定會離開的吧？
趙清瑜沒想過宋許意這些天會過來陪著自己，她渾渾噩噩地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裡，其實一直知道宋許意的存在：卻一直不敢去想——宋許意看到了這種種情況會如何評判自己……
宋許意那麼善良，看到了自己這麼難堪的模樣肯定會難於啟齒說離開，那麼就由自己開口吧！
也算是全了彼此最後的顏麵。
……